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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发夫妻(解发夫妻分析)


结发夫妻 06

作者简介:

简媜原名简敏媜,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民国五十年出生于宜兰,家里世代务农。现专事写作。曾获全国学生文学奖大专组散文第一名、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奖章、梁实秋散文奖、吴鲁芹散文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国家文艺奖、九歌年度散文奖、台北文学奖。她最火的文章是相忘于江湖。

序言:

结发夫妻 13

你和他

原是滴水粒米的寻常夫妻

车水马龙里守一份从容

燃香灯黄前悲天喜生的修持

梵世夫妻的菩提

也挡不住浊世的汹涌

谁能想象你解发的刹那

胸口逝水般的滔滔

手边握他相赠的念珠

念念相忘或念念不忘

你只管在佛前欢喜华严

他只管再灯下清淡自居

解了发的情缘

结了愿的生生世世

等你来渡他一生

其实他已再你生侧扶你一世

街角,一个男人手中握着多买的半斤菱角

寺外,一个女人手中一叶赤红菩提

正文:

花色

婚宴上,喜幢高悬,贺联四壁,在灯光中交相辉映着,如一群司礼的士。宴席已经开着,酒色即春色,一饮便能得意。孩童们不管这些,溜下座椅要跑,被妈妈一把拉住:别走,待会儿要看新娘子!

她坐在镜柜前,美容师正在为她换一款发型:一把快梳,不消多久便绾起盘髻;她坐着不动,却帮着递发夹子给美容师,一支支发夹子将她的发丝吃得紧紧地,好似五伦纲常:那些夫妇、父子、兄弟、朋友、翁姑、伯叔、妯娌多夹几根,才不容易掉。美容师自顾自说。一株缎花带露很技巧地掩了发夹的痕迹,再刷下半边云鬓乱,她凝视着镜中那个丽人及那一头锦簇,多么富贵荣华。

她与他认识五年了,早已是寻常面目,恐怕她认识他的那一日,也是彼此不惊的。那时候,一行人去南游,泛涨、走崖,夜宿野店,她独自躺在一处高台上看星,天空如一盘棋局,她正在为自己解围。忽然有个人说话:

观星还不如观心。

她竖起身来看,隔着山丘,有个男子朝她站着,恐怕也是个想找个僻静之处观星的人。月光如纱,她看不清楚他的脸孔,心里猜他是这行人中的某某,也不求证,又躺下来,星子棋局都乱了,而他那句话,倒也是棋步。

这么多年来,她每每拿这句话覆额,倒也解去不少难题,惟独解不去他对她婚约的要求。她的父母早逝,倒不碍她,唯他家中父母都老迈了,尤其做母亲的身体欠安,盼着唯一的儿子成家,以了她的心里的牵挂。他实在也难为,只有向她求援:成全她老人家,我们的日子还长。

他推开休息室的门,进来。今日的他英俊挺拔,一改平日常穿的唐衫、黑裤,着实让她不敢认。他扶着她站着,也只感看镜中的她,想来彼此的心情都很忐忑。

尤其,婚姻是一件众人之事,吉日良辰都算得准准的,礼服、西装也都裁得隆重,容不得有一丝的闲隙让他们说些体己话。

还好吗?他问。

嗯!就是发夹夹得太紧,有点绷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男傧相探进来说:该出去了。

一阵衣裙窸窣、镁光闪亮之后,司仪对着宴席中的宾客报词:新郎新娘向各位来宾敬酒!

身受

婚姻可不就是一件歃血为盟的事,把身、语、意都签署给对方。她白天在幼稚园工作,傍晚回家烧饭洗衣;他的工作地点稍远,时常早出晚归,偶尔加班,她都先睡了。但是他一进家门,就闻得到家的香,电锅里总温着饭、菜、或粥品,偶尔一张短短的留字,好象她一直不寐的待着。他吃饱了,兀自收拾清理,才进了房,为了不吵醒她,也不开灯,蹑手蹑脚地从口袋里掏出街头买来的小东西,轻轻握到她的手里。

她早上醒得早,忽然发现手边多了一枚陶鱼别针,惊讶极了,一翻身,看他果然躺在身边,睡得鬓发皆乱,不知天地的模样,她伸手抚了抚他额前的发,灵机一动,也要装做不知情。唤他起来梳洗之后,两人一道出门,逢着星期日,他陪她买菜。天气未定,但是阳光早就蠢蠢然了,路旁的菩提树叶被照得油亮优良的,有点辣眼,光又聚在她衣上的陶鱼别针上,鱼鳞都水湿水湿的,他巡了巡她的衣服,故做惊奇地说:

你什么时候买的新别针?

她想笑,故意抿着嘴:老情人送的。

嗯!颇有眼光的,他点点头:你有机会也该送他礼物,表示礼貌礼貌!

两人相视而笑,廓然忘贫。

菜市才刚开始,他看时间好还早,顺道逛了一圈。菜色正一箩一箩的列在路边,青红皂白都光鲜;水果的香都也舞出来了,哈密瓜是笑眯眯的甜,番石榴的涩是惨绿少年、橘子是永远也改不了的油辣脾气的但这些都比不上推车里小山似的菱角,冒着水蒸蒸的炊烟,那贩子熟练的抄刀拨开紫皮,露出半截雪白的肩,向过路的人耸了耸,贩子说:菱角好吃的,半斤二五。

他买了半斤,塑胶袋马上雾起来,两人沿路又吃又掰的,一些粉粉的雪落下来,好似行人。

想吃什么菜?她问。

随便。他说。

她便抓了一把空心菜、称了半斤青菜、挑了一个甘蓝,又切了两块白豆腐,配烤麸、胡箩卜、笋片、木耳等,回头跟他说:昨晚去寺里听经,师父教我做十八罗汉,做给你尝尝。

他露了一个受宠的表情,随手帮她拎菜。家里的事,她都料理的井井然,触了网得等她来解围;有时只是要找一样东西,问她,她随口便指示出位置、方向,仿佛胸臆之中,山水、丘壑、沙石、林泉,都一一布局定势。和她同住一个屋檐,常常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天换吃释迦好吗?她问,问中有答。

你一向都买橘子,怎么想换?他说,其实是要听她的缘由,她自有她的道理,这点他十分了然。

橘子容易吃,剥皮撒网就是了,吃不出什么变化。释迦不同,难就难在时机成熟。先回去得先温着,温输的释迦,皮软肉白子黑,甜的沁人;温的不够,吃起来满嘴的涩,都糟蹋了。而且妈妈爱吃甜的,橘子酸。

他点点头,问:妈妈的鱼还没买。

她也知道,往鱼铺走去,走得一路无语。他与她早已茹素,两人都不嗜荤腥。自从皈依为佛门子弟之后,悲天喜生的修持倒是不敢忘,她尤其比他精进,经座、法会、参访都积极加入,久而久之,自然修出了一份容光。他与她同时皈依、拜师、同研经藏,他却自叹不如她的慧敏,每每掩卷说:将来是你渡我的!她婉转一笑:还得要你护持才行。

滴水泣米,也可以吃出般若滋味。在繁华喧嚣的城垛里,他们自有一方净居;于车水马龙的乱流里他们仍然安步当车。她每每有着独到的从容,忽然在人潮起动的街头上,附耳对他说:跟你一起过日子,真好。

鱼铺里,鲢、鳕、鳗一族族分列着。他察觉到她的难言之隐,杀生犯戒,是笃信佛法者最不愿意做之事;寻常伙食,果腹即可,且世间的花叶蔬果菽麦都摘撷不完了,何必动刀见血,吃活生生的有情之物?他与家中父母说解甚久,仍不能改他们嗜荤的习惯。她一直费心的学做素斋,把色香味搬上桌,他是放开肚皮埋头大吃,吃得忘了是素是荤,可是,婆婆一举箸便问:今天没买鱼啊?问得她哑口无言,直至更深夜还在辗转反侧,她也只敢悄悄问他: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好吃啊?他侧身拍拍她的肩:别放在心上,六祖惠能当初也吃肉边菜。她才稍稍释然,唯独上市场买鱼买肉,仍是她的苦差事,他总是尽量陪她,倒有点同减惠命的决心。肉摊鱼铺之路,虽是穷途,她倒是不减那柳暗花明的性情,把菜蓝子晃了两晃,交给他,说:六祖,今天换你买鱼。

熙攘的人群都听见了。

观想

夫妻,也有上、中、下三品。她忽然说。

佛殿内燃灯昏黄,一场法会初歇,善男子信女人都回家了。香案上供佛的鲜花色色芗泽,供果圆满,隐隐然与檀香共缭绕,香泥一弯一弯的落在果的肌肤上,凝然不动。他下班后,来寺里用毕流水席,也帮忙法合经忏之事。她则早早就来,俨然是众主事之一。此时,殿内空阔,人声足音都寂,她正在擦拭供桌,他则弯身将地上的蒲团个个叠起,时间沥沥的拧水之声。

他直起身问她:哪三品?

最下品的,当然是貌合神离,她一面从供盘内拿着芒果来擦拭,一面沉思,果皮上的甜涎都被她拭净。徒有夫妻之名,无夫妻之实。一见面好象冤家,无明火都起来了,把屋子弄得跟苦海似的。

既然那么辛苦,何必做夫妻?他说。

怨憎会嘛。她答:不知道谁欠谁一笔情债?果报。

中品呢?他问。

有实无名。她答:得了心得不了身。再怎么恩爱,都是荒郊野外的,不能结庐在人境。说不苦嘛也很苦,看看别人家都是一灯如豆、形影不离的,自己却要独守凄风苦雨,也是很心酸的。一心酸,就动摇了。

这是标准的爱别离,束手无策。他说。

也是可以化解的。看是要心不是要身,要身比较难办,得拆人家的屋檐,祸福吉凶很难预料;要心就单纯了

怎么个单纯法?他看看她,她拂拭着案上的木鱼,木棰握在她手里,正在推敲;仿佛有一瞬间,她以奔马行空,一一为杂遝诸事覆额,回过神来对他说:永结无情游。

木鱼托的一点诸男欢女怨篇章已被句读;恩怨爱恶的日子虽然历历分明,好歹终有个句点。就像瓦檐上的青苔罢,雨水润的时候才翠绿起来,天晴的时候,也仅是一块浮尘而已,谁也不要管谁。人之用情,若能似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当止,倒也是个解铃人。

至于上品,好的容颜欢悦起来,颦笑之间,云天都动。

自然是名实俱副了。他接了个语尾。

还不仅于此,她像在拨云见日;如果能像大迦叶和普贤一样,做一对梵行夫妻,自觉又觉人,才叫难得。

他微微一汗,看她:兀自低眉揉着抹布,用力一拧,水珠都还回去,沥沥。

她抬头,遇着目光,看什么?也不等他答,又擦将起来,大多人都陷在中、下品之间庸庸碌碌忙了一生,得着什么?成就了什么?问都不敢问,反正大家满头大汗演他几场戏,锣鼓一收,散场就散场罢!你说呢?

他赶紧回神,接着说:也有夫妻互相成全的,一生扶持,不离不弃

你这话真是善哉!但是,为了大我生命的成全,暂时离弃是在所难免的;做一世夫妻是缘分,若能做生世夫妻,那就得靠修来的福分了。

生世夫妻是什么?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自己的心口浮上了这层凝固,倒也没说出口。她自顾自去倒水,干净的身势。

两人辞别了寺里的师父,一道退出。天已黯然了,车灯如流萤穿梭,织出一匹匹冷风,她帮他把外套的扣子扣下,他顺势掌着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紧紧的,仿佛她已是流萤。

僧行

她只能在书房里另辟一角布置佛堂,说是佛堂也着实简单了,不过是几本佛经,一瓶长青竹、一串念珠,及一尊从古物杂货店里偶然见到的木雕观音像;左手倒提净瓶右手执杨枝,已然将甘霖沥洒了,净水是雕不出来的,就用一对隐隐然的愁眉来传神。观音所立之处,显然是人世的悬崖,衣裾飘带都奔然;裸足硕大,不知行走过几生几劫?可憾的是,后来收藏的人任积尘木蠹去锁它读它,把足肉、衣衫都读朽了。她抱着这尊观音回家,倒像抱着久被蒙尘的心,眉目之间戚然有悔。

这日早课,她正襟危坐于案前墨诵经文,忽然婆婆推门进来,说是有话要问。她赶紧起身,延请婆婆入坐,自己则靠着案角坐在地毯上,脑里还留着经文中的警句,婆婆是怎么起头的她毫无用心,大约是蔬果油盐一斤多少钱、午饭熟透了没?菜肴热着没?猛然,一句话打得她如梦大醒:

他说你不想生孩子,有这件事?婆婆问。

她一时语塞,面色凝重,仿佛泰山崩于前。门外,公公故意来来回回地走着,无非也是要听,她觉得进退维谷,没有一个余地。

你信佛吃素,我们不反对,不传后代,这就不孝。我们老了,能活多久?娶媳妇进门就是图个孙子抱抱。你要为两老着想。说完,一扭头回房去了。

她看看时间,该去上班了,穿戴完毕,轻轻敲着婆婆的门,说:妈,我去上班。逛过客厅,公公正在看报,她退一下也向他说:爸,我去上班。

出门,她宛如得了天地,每一步都坚定若石,向上的心亢奋着,看看穿高跟鞋的脚,若是裸足多好!她找着公用电话,想告诉他这些。一接通,他显得很急:

正要找你,刚开完会,我必须到东南亚一趟,大约半个月。

很好呀,什么时候走?

后天。

回家再说吧!祝你今天好。

祝你今天好。

她突然有了送行的预感,路,似乎要分道。

他临走的前一晚上,不知怎地对她特别呵护,旖旎的话也特别多。她坐在床上帮他整理行装,一点也没有眷念,仿佛是极自然的事。倒是他,免不了一些常情,叮咛个没完。她只是莞尔,那日电话里的知他要远行其实已送过一回了,她现在一面理装一面向的是他出门在外的奔波样,那还需要什么话别不话别的?他从后头拦腰抱了她,她未及想到他回来的模样。

抱我做啥?她反身问。

还能做啥!说完,为她宽了衣。

灯都熄了,列像是巫山的黑夜,可以恣意的翻云覆雨。夫妻不象是天与地吗?若不禁这番补缀,沃土上何以能草木莽莽?他于是在顿足奔赴之前,天经地义的对她耳语:

生个孩子吧!

她轰然后悔,不是都说好了生得了儿身,生不到儿心子嗣之事莫提?她嗫嚅着:你怎么变卦?翻身挪移,及时解了一危。他闭目瘫着,叫着她的小名:玉言!

良久,她说:你变了。

夜像流寇,打家劫会地。

他走后,她更常到寺里,自己去学着做人。家居与工作都照常,克勤克俭。楞言经里,阿难从七处征心,她倒是从寻常饮水,求其放心,渐渐把自己观成一个自在人,一个沛然未之能御的生命体,但荷如来家业的信心也宛若山岭,于是,住寺的时候多了,她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参不尽的理,筋骨愈是劳动,欢喜的容颜愈盛放,其余的事都淡了。

这日夜里,她从寺里回衫,疲倦极了。走进书房正要准备第二天教学的课程,忽然发现那尊裸足观音不见了,她宛如挨了一记闷棍。冲去问她婆婆:

妈,我书房里的观音呢?

买给收破烂的,朽了吗长虫,摆着挺碍眼的。

她至此不再贪恋了,虽不说一字,已然当机立断。转身开门,下楼,走出小巷,行于街道。夜,空旷着,野风卷拨着她的卷发、她的衣角裙裾,她屏住声息赶路,屏到举步维艰,一个吞吐之间,热泪如暴雨,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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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