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将死

  

  1.
  
  一些未完成的文字,它们慢慢地展开,将会变得十分漫长。
  
  我站在夜晚的操场上哭。这没有光线失去窥探的地方,让人觉得安全。储说你为什么不跑步?把你身体里的水都排出来,便无泪可流。可是,哭,只是我的习惯。
  
  花朵盛开在田野,大片大片的。我没有看见,可是有幻象。它们在春天的风里轻轻摇曳,一波又一波地缓慢起伏。但我不是太喜欢。渴望见到向日葵,那些表情凶残的植物,在夏日毒辣的日光之下纹丝不动,一棵一棵,犹如锋芒,尖锐,没有感情。它们的生长直接而剧烈,凶猛而迅疾,以强者的姿势暴戾长大,最终必将猛烈地死去。但这也是习惯。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重复。比如流泪。比如去爱。
  
  列车加速,轰隆隆地疾驶。为达目的地而飞奔。很多东西从视野里一掠而过,没有清晰的印象。夜半停靠小站,灯光昏黄或惨白。有人在半夜下车,走进黑暗中。走入未知。很多时候站台给夜晚的旅人带来慰藉,尤其当它们流落荒野之时,尤其成为慰藉。
  格外喜欢火车,或许因为它有分明的轨迹,紧贴大地,有具体的安全感。
  但有一天,祁去工厂接他年轻的妻子时,穿过这铁的路轨,便死了。列车呼啸而来,不可遏止。犹如台风呼啸而过,只是很快的事情,什么东西便瞬间消失了。暮色里有水的凉意。祁11岁的女儿站在路轨之上,仿佛一切遥远,与己无关。
  
  我是祁的女儿。喜欢轨道、列车、站台。还有旅行。旅行,只要可以,便选择火车作为去往以及回归的工具。有些东西尽管给人带来深刻的疼痛,但仍不会影响它在你心底的感觉。譬如依赖,还有偏爱。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情,不可改变或者迁移。
  
  2005年的冬天。南方岛屿温热潮湿。海的咸味肆无忌惮地流动,不顾掠过之处一些尚未久远的伤口再次产生刀割般的痛感。那是清醒的记忆!
  对海的偏爱有如对火车,但它没有带来安全感。只是喜欢看那些咆哮而来的浪头,带来巨大的惊悸。继而是劫后余生的幸运。幸福的幻觉由此产生,得到满足。一种周而复始的自我麻痹或是安慰!
  
  幼年时祁偶尔带我来海边。我喜欢踩着浪潮奔跑,一路尖叫,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安静地蹲在海滩上堆沙子。因为确定我一转身它们便会被海水冲走,不留痕迹。最终不会存在,便无需一开始就费力去做,以免再回头时望见一片空茫,觉得伤心。祁说的。我不懂,但我知道我不希望自己亲手堆砌的城堡消失,内心明了那种失落。所以我只在海边飞快地奔跑。那也是我喜欢的事情,日后成为习惯。
  后来祁死了。
  我记得他并不宽阔的额头,正中偏左有一颗小小的痣,鼓出来,丰满的圆。小而有神的眼睛,深邃至极。不知什么时候,那颗很显眼的圆痣消失了。没有痕迹。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情,因我总是长久才见他一面。他只是个陌生男人,在我的生活中时常出现,不与我说话。或许没人愿意和孩子交谈。他与我有血缘关系,当然,他也拿出一部分钱抚养我,让我活着、读书。
  但他并不喜爱我。或许是因为我的孱弱、孤僻、暴戾、歇斯底里。于是我时常流离于外,过寄居的生活。我们都不喜欢见到对方。感情冰冷。寄居并不是什么凄惨的事情,如果你已经习惯的话。但会常偷偷地流泪,在一张又一张陌生的不断变换的床上、被褥里,或是房间的角落里,偷偷地哭。长久以后,哭,成为一种习惯。
  由于幼年时辗转生活,长大后迁徙竟成为一种习惯,但一定携带有自己气味的公仔,抱着,才能在不同的没有自己气味的床上安心睡眠。
  因为没有感受过来自一个父亲的爱、慰藉,及其它,心里也便无从想象。既是无从想象,也便无从期待。但知道自己确实有着一个父亲,他是祁。心里便不觉得缺失。这大概就是无所求的状态。不希望,也不失望。
  
  渐渐成为一个淡漠的孩子,放任而倔强。在某一个夜晚被刀片划过手臂,暗红的血液顺着翻开的白色皮肤缝隙流出来,细长绵延,似是为了追寻某种根源而出。只让医生随便用结晶粉敷衍。每次换药需将那些白色的大颗固体从伤口中挖出,再填补,再挖……我是个痛感并不强烈的孩子,三四岁时打针已不需大人抱着,自己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父母不在身边,也便强忍着过去了。后来对痛,日渐麻木。伤口很久后愈合,留下难看的疤。我时常抚摸它。有人问起便只是笑。它已经不会消失了。变成一个印记,执拗地存在。
  
  
  2.
  
  可能有很多我们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永远地消失了,我们却还在执著地追寻。
  比如说祁为什么不喜爱我。我还没来得及长大到想要问他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已经死了。然而那样也好,我素来厌恶男人把问题归于自己不善表达,那只是一种很拙劣的推卸责任的方式。有时我会觉得男人是一种只会不停做爱的动物,用下身支配大脑,肉体的欢愉是他们的全部人生乐趣。当然我也知道这种论断过于偏激。
  
  祁有时会到我寄居的人家看望我,但从不给我带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只苹果。他只是来,与主人闲聊一会,然后走了。我亦不会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因我觉得尴尬。我对于他来不来看我这个问题并不关心,因为对他没有想念。我们之间除了确实存在血缘关系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又想也许他不是来看望我的,他只是来访客。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坐在合肥的喜年来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时忽然很想再见见祁。那天合肥城下着大雪,铺天盖地的白。想象祁从那雪地里走过来,推开喜年来红色的门,匆匆忙忙,在我面前坐下,神情开始变得安详,时间变得悠远。我们一起喝着豆浆,心里也热气腾腾。
  
  我想我猜到了祁非常不喜爱我的原因,可能由于我的过于固执。因为他打我的时候我只是歇斯底里地哭,从不认错。而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同样固执地以暴打的方式试图逼迫我认错。执拗是一样永久的东西,它从祁的血液流传到我的血液。我们以同样不妥协的态度眈眈相视,直至我们再没了力气,和感情。
  我不认为父亲的打是一种爱。从不认为!如果有人这么对我解释,我知道他在欺骗一个孩子,自以为是地欺骗一个孩子!
  
  唯有一件事情,让我觉得祁对我还是有爱的。他一直在给我买公仔,不停地,买各种各样的公仔。软绵绵的。我可以抱着它们入睡。我认为它们是祁给我的慰藉。成年以后,我的大衣柜里已塞满了公仔,几十个!当然,它们不全是祁送的。我不经常抚摸它们,但会记得,由此记得祁,记得祁笑着把它们递给我的样子,记得我那些瞬间的欢天喜地和对祁倏忽而过的感激。
  
  
  3.
  
  记得祁是爱着她的,一个并不美丽的台北女人,需求着很多很多的疼爱。彼此不能抵达并满足对方内心深处的强大索求,便变得粗暴。经常争吵。并开始动手抽打。疲累之后更加心疼这样一份感情,同时都往后退一步。
  后来她还是回了台北,我与祁一起生活。在我们尚年幼时,忘却一个人是十分容易的事情,哪怕曾为了谁的离去歇斯底里地哭喊,最终还是会在一颗彩色棒棒糖甜得发痛的味道中模糊了一个人的样子。我这样地易于忘记和抛弃,长大后,依然是个没有过多感情的女子。尤问我还会不会离开他,我想告诉他,会的!一定!因我与母亲一般,需要过份的疼爱,也倾向于物质。让男人觉得失去力量。
  我想我可以明了一个女人内心对感情的深浅,却永远无法体会到一个男人内心的自我挣扎。所以我只是猜想祁,他必定内心艰难。我于是并不恨他,但亦不爱他。
  
  祁后来换了工作,从一个小小的中学调到了市里一家很不错的机关单位,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内心里暗自惊讶,却始终未问他凭什么。但我想,这条路他一定走得艰难。而这个过程,我的体质也由于祁的疏于照料变得更加不好。成年以后,依然孱弱。
  
  我已经知道祁是个很了不起的男人,但我们之间,从不涉及这个问题。直至他死去。我和他之间,总是沉默,一旦他开口与我交谈,必定深刻。
  有一天,祁带我走在公园里。他在右,我在左。我们保持平行。他突然侧转头对我说:“你一定必须是个坚韧的女子!”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那时我还不懂得坚韧是什么,但祁一生中曾对我说的为数不多的话,我一直记得。成年以后,我发现自己并未成为一个坚韧的女子。只是敏感而不善言谈,内心脆弱,情绪起伏。不喜与陌生人交往,亦不喜受人帮助或恩惠。尽可能走僻静的不易与人邂逅的小道。避免与人交谈但是写字,写下一些长久放在心里的东西,借此遗忘。对名利没有正常的向往和需求,普通的生活。花很多的钱在食物上。对食物的贪婪或许是幼年时的匮乏造成的。不精心打扮但有大量衣物,各种价位,放在一起,辨不出好坏。常年穿一样的衣服没有变化但仍会不停地购买新的衣物。
  
  祁死了,我一个人生活,没有去台北找她。我早已忘却她的模样。她于我,如那些过往的玩伴,最终会印象浅薄,变得虚无。我这一生忘记了很多很多的人,惟独对祁印象深刻。但我们始终还是两个不相关的人,可以形同陌路,彼此疏离,并不互相怜惜。
  
  
  4.
  
  我曾有一段时间甚为依恋祁,想要与他寸步不离。他去学校上课,我也会跟着去。他便把我留在学校边上一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里。那是学校分配给他的教师宿舍,狭长,终年不见阳光,白天也必须开着日光灯,惨淡的白。走进去便嗅出水的味道,以为长了许多苔藓。墙上劣质的白色涂料因年久和潮湿而大片剥落,让人甚为厌恶。水泥地板斑驳地一片一片,光阴原来藏在了这里。
  祁去给学生上课时总是把我反锁在屋里,给了彩色粉笔让我在青黑的水泥地上涂鸦。我想我应该是个极其执著的孩子,于人,于事,都是如此。那时候,一个人日复一日地这样写着画着,竟并不觉得厌烦。如同长大后会反复不停地听同一首歌,看同一部电影,然后反复地流泪一样。很多内心里的情感和天性是不可更改的。
  记得祁的小屋有唯一一扇窗,朝北。不知为什么,总感觉这屋子如此狭长,仿佛走到它的尽头须用尽一生的力气。我从未走近它。只是偶尔会站起身,从房子的这一端远远地望着窗外明亮的世界发呆。其实只看得见一棵树,记得初夏来临时它翠绿的小叶子缀了满满一树,在池塘边上越水而来的风中沙啦啦地喧哗,却很孤独,并且寂寞。
  我终于记起来长大后发呆的渊源。原来小小的心里一直是有着无法填补的失落的。这失落,也许来自于母亲的离开,父亲的疏忽,来自于那些本该得到的情感和照料的失去。虽然我一直跟自己说不介意。而这样的记起,竟令人更为失落。
  
  祁并不喜管束我,实际上我们也没有更多的时间相处。只有晚上,我们才见面并在那个11平米的家里共同生活。我写字、画画,或者趴在他的书桌上看他用蓝黑色的墨水笔写教案。祁一直用蓝黑色墨水。他死后,我也开始用蓝黑色墨水写字。一直。只用。
  
  因缺乏管束,我一直很随性地长大,但心里没有感情。高中转班,毕业后去了一个很糟糕的城市读自己喜欢的专业,亦没有跟谁商量。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做决定。
  
  一直觉得自己内心洁净。不喜欢在男人面前努力打扫自己的女子,那样的女子内心复杂,风起云涌。还是喜欢淡定的人,虽然给人感觉过于冷漠。但往往淡定的女子会让男人不喜欢,因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决定,不恐慌外界的变换,亦不掩藏自己的好恶。这样的女子不易驾驭,只会给人带来征服感但总是不会屈服,可以为感情付出很多但决不改变自己对人对事的立场,这很让人沮丧。于是淡定的女子注定会孤单。因这样的平静给人带来不可预知的恐惧。
  祁年轻的妻子是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内心强大。但只有我们单独相处时她的强大才会膨胀开来。祁并不知道。男人大概觉得表象是重要的,或者他们并不能深入一个女子的内心。我亦认为深入一个男人的内心是如此的艰难。但觉得自己还是在一点一点地有所体会。对于祁,对于我后来爱上的两个男子,我发现自己在慢慢地、慢慢地长大,成熟。
  
  
  5.
  
  夏天开始的时候,祁总会逼迫我学游泳。可是天生对水具有恐惧感,虽然喜欢海,但亦害怕进入它。祁常把我扔进水里。我总是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只是看着那些蓝色的液体慢慢地漫过我的胸口、眼睛、头发。冰凉地覆盖我。我于是失去抗争的力量。在下沉之中内心变得平静和安静。等待祁的援助犹如等待神圣的救赎。祁亦不明了我为何无法在水中浮起。每次捞起我,总是眼神困惑而迷离。我亦只是明亮地看着他。对祁,我从无抱怨和怀疑。一直相信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自有他的道理。这样的信任,坚不可摧!
  11岁以后,再不会有人将我轻易扔入水中。而我,对水依然有莫大的恐惧。这恐惧已在幼年时深入我的身体,不可挣脱。但11岁以后的每一个夏天来临,我依然会带着内心所有巨大如初的惊悸探入那些蓝色的液体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深入它,并试图学会在其中自由穿梭,但依然不断下沉。所不同的是我已不会再尖叫。祁死后,我的恐惧失去了声音,更为绝望但失去了救赎,开始自己去承担并且爱惜自己。在那些一次次下沉的过程中,我的泪水常汹涌而出。祁死去之后,无人见过我流泪。也只有在水中,它们才被释放出来。我可以在那些喧嚣的人群之下透蓝的液体中模糊地看见祁的样子,面容暧昧。似一直在守护我……
  
  祁一直是个沉默的男人,尽管他善于社交,但他其实是个沉默的男人。我知道的。因我与他一样,外表喧嚣,内心沉默。并未遗传的只是社交。他似乎乐于去做这件事情,但那一定是为了事业。而我并不乐衷。我只是依自己的喜好生活,不掩饰内心的想法,由此会让人觉得厌恶,因为淡漠,以及直接。他们的厌恶并不影响我,因他们从未并且绝不可抵达我的内心。也因此,我易于遗忘,遗忘那些与我告别的人。
  
  祁是唯一一个可以带给我安慰的男人,但这安慰并不从一个父亲出发,而是一种异性间的平等的安慰。我也坚信自己一直是他内心的支撑,这与幼小无关。祁死去之后,我没有再遇见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的男子。
  
  
  6.
  
  祁不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永久消失的人。记得的有大姑婆的死。那个女人,在我年幼时对我疼爱有加,怜惜我。我于是觉得她善良。但这善良并不能救赎她,她依然必须死去,但至少安详。我至今相信她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那里依然有悲伤也有欢乐。
  接着是爷爷的死。那个老人脾气暴躁。他下葬的时候我小小的心里忽然觉得快乐。他们以为孩子的内心是清澈的,没有恨,没有丑陋。我不知道人们这么认为是因了遗忘自己曾经的丑恶还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罪恶。
  
  关于爷爷,我只记得一些事情,但很细节。我不想细述他。我骨子里流的血、我性格里固执而强硬的部分,是他流传下来的。我于是不想细述这个已死去很久的老人。但请允许我在此哀悼他,一生,仅次一次。
  
  祁似乎并未因他父亲的死去显得很难过。奶奶和姑姑们亦没有十分难过,似乎只是象征性地垂两滴泪。我想起祁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流泪。这应该也是遗传。
  
  
  7.
  
  祁在我年幼时便常带我出入夜总会。他并不忌讳让我在那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中长大,过早地懂得很多事情。长大以后,我也渐渐地走进了一些所谓的不好的圈子。看朋友们出生入死,贩卖枪支,走私各类物品,收帐,斗欧……我没有忌讳让别人知道,但不被问起,我亦不说。我不觉得光彩,但它亦不是可耻的。这只是生活。我的生活,与旁人无关。祁指给我的是这样的生活轨迹,我没有逃离,因我如此信任祁!
  
  祁死后,他的一些朋友有意收养我,但我不需要。心里明了他们起初是出于义气,但最后必定不是。我不喜受制于人,于是也不喜受惠于人。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是真理,不必非要幼稚地试图去经历然后推翻它,因为结果必定是你惨败!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是否过于执著。多年后涵对我说:我是你的男人,你不必事事都自己扛,我希望为你做些什么。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因我突然发现我一直以为自己在依赖他,而事实是我从未让他抵达我的内心,因为恐慌,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失去表达的能力。我不知道那些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不进不退不上不下想要在他心里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发现都不适合我,并且也不适合他。我本就不需要照料,亦不喜照料谁。一如开始我对他所言:我就是这个样子,不会变了。你亦不会变。我知道他已失望,失望于自己未能改变我,亦不能为我做什么,无法深入我的内心以及我的生活,所以我也知道他很快便会离开,因我让他失去了力量。但这是在第一次拥抱他时就知道的。预感是我身体里的一部分,我只是一直在闭上眼睛等待命运的光临。
  
  在闭上双眼等待他亲吻的那些瞬间,我总在猜想祁有多爱自己的第一任妻子。我似乎关注祁更甚于我身边的任何一个男人。我想知道祁和她分别的真相。我不认为所有的故事都是必然的。它一定经历了很多偶然的瞬间,被忽略、被误解、被遗忘。我一直相信母亲并非寡情之人。她赐予我生命,她亦是个善良的女人,但同样不因善良而得到救赎。母亲的内心,必定也是艰难的。虽我不得知,但依然怜悯她。难过并不会因自己是先离开的那一方而有所减轻。那么祁呢?他的内心呢?我始终未问起。因为缺乏亲见的事实,也便自觉听说是不公的。
  
  
  8.
  
  祁在我幼年时给了我很多自由,譬如允许我只在高兴的时候上幼儿园,不必每天都去。我于是有一段时间一直呆在家里,每天起床吃了早餐便无所事事,到处晃荡,直至我厌倦了这种流浪狗一样的生活,似乎每天都蓬头垢面地在荒芜的原野上百无聊赖,遇不见同类,日子白开水一般淡。后来我便主动去了幼儿园,但依然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去了也只是玩,从小班玩到了大班,居然还极度无聊地上了两年大班。祁也并不关心我在幼儿园的表现。因了这样彻底的自由,长大以后的我渐渐地渴望受到管束,内心里那样的渴望,如同众多的孩子渴望得到自由一般强烈,认为那是关怀的方式。然而一直未曾得到束缚。
  
  那时候母亲还未离开,但她亦不与我们一起生活。她去了肇庆。我和祁常给她写信,我写一张纸,祁也写,然后一起装进信封。我已经不记得那时的我是否想念母亲了,因她在我生命中并不深刻。我想我并不很想念她,因长大后回忆起来的只有那些金黄色的夏天,我在太阳底下总是奔跑,为着各种目的,追寻、抵达,或者飞翔。奔跑的习惯从幼年时便一直伴随着我。可是我看见的只有祁的影子,并无母亲。我对她失去了记忆。有时我很想为这失去的记忆感伤,可是流不出泪来。它只是隐约地萦绕在我的心里,很多年,散不去。我的生命中,这个人永久地消失了,没有印记。那么重要的给予我生命的人却没有在我孱弱的生命中留下印记。可是心里有失落。这失落会在炙热的夏天里与亚热带季候风一起掠过我的心头。我开始喜欢上窗户,喜欢坐在窗台上看屋外的夏天,看阳光放肆地倾泄,看树的叶子深深浅浅的绿,迎着阳光闪耀背着阳光暗自落寞,看深褐色的树干们在阳光和叶子之下斑驳、支离,像残破的表情。亦想起我不羁的流离的快乐的碎裂的童年。
  
  日子如马蹄莲般干净而平定,但如花逝去,一片喑哑……
  
  祁是不是也曾和我一样,对这个女人有着如此绵长和深远的期盼和失落。或许,他比我更为期盼与失落。那是他的爱。但爱到了最后还是失望,失望到了最后便沦为绝望。我已经知道这不是谁的错,没有对错,这只是注定,注定他们必须互相遗失,在爱情的荒野上遗失彼此。
  我没见过祁的落寞,他的身边总是有很多女人。但很多年后我才懂得他亦是落寞的。然而他已死去。对已死去的人,任何纪念都是生者给自己的慰藉而已了,与死者无关。于是这样的一些文字,亦与祁无关,只是我生命中这样一段时期忽然而至的怀念,如同突然降临的夏天,不可阻拦。
  
  
  9.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和祁这短暂的11年里没有柔软地对待对方。可能这是注定。注定是一样诡异的东西,诡异如我右手掌心的纹路,干净、明晰,细而深刻,像孱小单薄而坚定的生命。我常注视它们。这是一些命运的语言,我无法读懂。但我知道,懂或不懂,我的生活都将如此。
  祁常暴打我,因为一些小小的理由,或者不需要任何理由。我和他都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没有人反省,没有人抗争,亦没有人冷静,没有人辩解。
  我想也许由于这样的原因,我自幼便不喜解释,宁可委屈。亦认为自己无力抗争。也由此,我的内心日益沉默。没有人能够让我有语言。对于愈是贴近内心的人,愈是沉默,因彼此不必陈述便能够懂得。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有一个人,可以让我一直不停地说啊说啊一口气说完很多很多说完我所有的多年的沉默?可能会有这么一个人,但也许到了那一天,那些沉默都已淡然。
  与祁11年的相处方式,让我变成了一个坚硬的孩子,但只是外表,我想。一个坚硬的孩子势必是冷漠的,不喜欢陌生人的接近,不喜欢怜悯也不习惯委婉。直接得让人觉得不安以至羞怒。但对于自己,亦是直接的。这样才可清醒,看见自己的样子。
  祁若带我出席饭局或些许活动,我必然是安静而礼貌的,常微笑,适当的言语,穿上平时不会穿的裙子,干净整齐。他们夸我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他们总对祁说她长大了必定会很成功,如你一般。祁笑着看我。
  祁死去之后,我依然保持这个习惯,做两个自我。一个放任一个隐忍。一个躁动一个平静。
  因这般了解自己,亦认为自己虚伪,如同厌恶那些只夸大自己优点努力伪装的女子,但同时亦分辨不清哪个自己才是伪装。也许两个都是。
  但祁若在,他必定高兴我是这样的。他一直希望我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女子,在怎样的处境中都可应对自如。坚韧。成年后我否认自己是个坚韧的女子,但阿四说你是的。那么祁该安心了。我亦应这样走下去。在深夜的大排挡上大口喝啤酒大声说笑在五星级酒店的西餐厅里轻声向服务员要一杯冰柠檬苏打水刀叉落盘悄然无声。
  可是有一点长久未变——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尽量不勉强自己。这样的分明是过于自我的,但必须坚持。
  我想祁尽管没有给我足够的感情,但他给予了我很多很珍贵的东西,让我一生受用。
  
  
  10.
  
  11是个孤独的数字。两个孤零零的1站在一起,它们显现出了更为巨大的孤独。我11岁那年就是这样的,因为祁的死,孤独突然显出膨胀开来的可怕。
  虽然习惯于四处迁移,但对于一个孩子,心里还是美好地希望着有一天会与祁一起生活,像所有的父亲和女儿一样。其实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只是我们都没等到它的实现。
  长久不在祁身边的时候,他会给我打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在干嘛?”然后就问一下我身体怎样。我一一作答,如犯人录口供,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似乎只等着他说一句“好了,你可以走了”,然后我就可以不用进行这样的对话。可能只是因为长久没有交谈,所以感情变得拘束,对于交流感到难为情。这样的电话,若我们一年不见面,大概会有四五次。更多的话会让我们都觉得是累赘了。
  我忽然想说因为这样的生活状态,我从小、从很小,就显得独立与顽强。到现在,生活上依然如此。然而心理上又总是希望有所依赖。依赖于一个人的感情,希望能被照顾,哪怕自己真的不需要,还是希望受到照料。并且希望一直在一起,哪怕我们不相爱。我不要这样长久地分离。
  哪怕是祁,他必定也为这样的生活状态感到失落过。但每一个人无论作出怎样不圆满的决定,这个最后的抉择必定是自己最想要的,或者说对自己最好的。我们常顾此失彼,但若不觉得重要,又何以会顾着呢?所以祁选择了这样的生活状态,一定会让他好过些。我想到他好过些的时候,总会觉得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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