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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摇滚情人(爵士情人乐队)


周迅离婚了,我想聊聊她的5个摇滚情人

2008年夏天的时候,我成了Z大的一名大学生。入学时我穿着一件灰色T恤,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球鞋。我的头发还很短。我随身带着一台德生PL-600。

夏天很热的时候,我在走廊的通风口抽烟,抽得嘴巴像个干燥的火炉。我在环水楼有一个固定座位,墙角的位置让人安心,我有时候会打个盹,阳光照着我的脸,知了也不叫,我的思绪开始像洋葱细胞一样游荡。

周迅离婚了,我想聊聊她的5个摇滚情人

我还记得梁策离开的情景。那天在春华高中楼顶上,他肆无忌惮地大笑,眼泪鼻涕飘在风里。他穿着宽大的上衣,宽大的裤子,头上戴着废弃的冰激凌桶,像个傻瓜。我对李静怡说,这时该有挑选群众演员的导演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上一脚。忽然他停止了,像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脸憋得通红,马上要完蛋的样子。他呜咽地说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很小,我还是听见了。他说的是,再见了。

很奇怪没有像电影桥段里的自由落体那样,一个注定不是主角的角色,从天桥之类的地方翻身而下。可是,梁策真的离开了。

两年后我在大学里回忆这一幕,像经历过呼吸一样痛苦。我有时想有没有哪个导演给我的生活编一出续集,即使不完美,也好过这样戛然而止。

入学后的十月,我加入了天涯诗社,像任何一个自诩文学青年的人,数年后看来这是个多么愚蠢的行为。唯一的收获,或许是认识了陆遥。

在每一张诗意纷飞的面孔中,他最不像诗人。社长致新生欢迎辞时,他脖子上挂着一架笨重的单反相机,低着头晃进了教室。偏偏坐着我前排的空位上,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头发很乱,或许因为灯光的缘故,脸很白,让人想起08年风靡一时的暮光之城。

新成员自我介绍时,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只看诗,我不写。

我手里乱画的自动铅笔顿了一下后回归平静。其他同学则很配合地哄堂大笑。

依照惯例,每个人要朗诵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诗。他念的是埃兹拉?庞德的《在火车站》,行末悠扬地往上飞了一个八度。他独特的嗓音非常滑稽,像在唱儿歌。那种江南口音对女孩而言很完美,可惜他是个一米九的壮汉。后来我揶揄他时,他的脸红得像一块猪肝。

中国有相当一部分大学是建在坟墓上的,我后来才知道。十一月下了一场雪,我一深一浅踏出东门,小吃一条街被学生围得水泄不通,一家烤肉店的招牌被大雪封了腰,走进一看,乍然发现是一块儿墓碑。往南延绵一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土包子,我踩着古藤不知不觉进了墓园深处,一回头,已看不见背后的公路。

陆遥出现的时候,我几乎惊叫出来。他带着一顶灰色毛线帽,那架佳能7D的黑色镜头管正对我的脸,我一惊,管他是人是鬼,先给他致命一击。抬脚的瞬间,我听到了相机咔嚓的响声。

照片洗出来给你。软软的口音在墓园里毛骨悚然。

我盯着他的脸,是北欧人口的那种肤色,眉毛和睫毛像落满了雪。我想起一个瑞典导演拍的电影,叫血色入侵,讲得是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吸血鬼女孩的故事。

你以为我是鬼啊?胆小鬼还来这儿,找死!

我欲还口,一时在零下的天气里张不开嘴。他站在一大把砍掉的柏树枝上,我后跳一大步,指着地上报复性地大吼一声:你站在死人头上了!

他慢悠悠抬头,一副无视我的表情:白痴,你家死人才埋在墓碑前方,你是大学生啊,拜托有点常识,说完,他幽幽瞥一眼我脚下:倒是你

我觉得脚踝似乎被什么握住,哇地一声跳开。陆遥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我一时非常窘迫,狠狠瞪他一眼。他还我一个潦草的美式耸肩,这样吧,我请你喝酒怎么样,算作道歉,来不来?

你也会为骂人道歉?

****啊。他白我一眼。

天气实在太冷,我们缩着脖子钻进了一家酒馆。我发现陆遥是个挺有童话色彩的人。他坐在吧台边,歪着身子给我讲《夏洛的网》,搞笑处一个人咯咯笑到咳出啤酒沫。他不是一个好的故事讲述者,说话颠三倒四,或像老年人一样不断重复某个细节,所以夏洛只能不停地织网,织啊织啊,最后累死了。但在这样零度以下的天气里,一边喝着温啤酒一边有人在你耳旁絮叨,不算一件坏事。

那个冬天,我们一起喝掉了许多温吞吞的啤酒,吃了很多烤肉。他有时说,我们喝掉的啤酒倒在一间屋子里能把我们俩淹死。他做出一个捏住鼻子,窒息而死的表情,仿佛绿色的潮水正渐渐漫过他的胸口。陆遥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他学物理,出生在江南一个小城,在网上追一个叫南派三叔的连载作者。我唯一不确定的是,他是不是真的不写诗。

春天的时候我收到李静怡从南方寄来的信。在网络如此发达的时代她仍保留着原始的通信方式。我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姑娘,温柔,似乎一个男人形容一个女人更合适,梁策也这么认为。我们三个生于同年,生在A城,十几年来一直以三剑客的形式存在着,升到春华高中后,我们约定一起考本省的重点大学Z大。

高一时,我和梁策石破天惊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我们迷上了摇滚乐。摇滚乐的到来像一支针剂,刺入我和梁策的心脏,它挖掘着我们最深处的激情,也带给我们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苍老。

梁策后来成立了洋葱乐队,频繁出入A城各大地下LIVE HOUSE。我剪掉了长发,漂染成各种一次性的彩色,在他身后像一个小跟班儿。我们在音响巨大的轰鸣扭曲身体,好像要把身体内无处发泄的能量全部甩出去。梁策渐渐很少去学校,我们三个再次聚在一起的时候,李静怡望着我到嘴角的发梢和因化浓妆儿发干的皮肤,训斥梁策,你看你把她带成什么了?梁策像个傻子一样呵呵地笑:我们是盟友,你不懂,你好好学习吧!李静怡问,那我们还一起考Z大吗?梁策又是傻笑,我安慰她:当然啦。

我们三个蹲在河堤上舔老冰棍,李静怡说要做一个惩恶扬善的记者,我和梁策想把洋葱做成最牛的摇滚乐队。那时候,梦想离我们那么近,风吹着我们的脸,我们还很少年。可是后来,梁策离开了,李静怡去了江南。

回信里,我将我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向她讲述一遍,不可避免地提到了陆遥。

是个专业摄影师啊?李静怡在MSN上敲我。

相机很专业啊。搞不好是个富二代。要知道佳能的单反我们这种贫民百姓只能看着标价咽口水!

和李静怡聊天气氛很愉快,她选择江南的大学是正确的,她清秀温婉,在江南的和风细雨里不会有一丝破绽。她向我打听陆遥的事,末了,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一直没梁策的消息吗?

我对着电脑苦涩地笑了笑。李静怡说,四月樱花开放的时候,会来Z大。

天气一天天变热,我告诉陆遥有个朋友要来,他迟钝地嗯了一声。之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四月来临的日子。我和陆遥无所事事,太闲的时候就沿着Z大的围墙一圈一圈地走,像两只不知疲倦的蚂蚁,在挨着的农田里踩出了一条小路。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可是梁策唐突地出现,像坐着小彗星一样无声无息。我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盯着他看了足足三分钟,才叫道:梁策。当时肯定是很戏剧的情景,我从喉咙里咕哝出这两个字后,就哭了。

梁策站在数米开外,眨一下眼:我不是说过回来的嘛!

我以为是做梦,他的声音碰到我的时候,我才笑了一下,梦里梁策从来不说话。我觉得这世界太美好了,他给我了个续集,还是一出喜剧。

我们沿着Z大的操场走了一圈,一对对情侣从我们面前走过,我僵硬地跟在梁策身后,插在口袋里的手汗涔涔的。他转身对我说:跟我回家吧!我还没回过神,已经被他牵着跑开了。我梦游一样用力抓着他的手,松开,再用力,我怕他像魂魄一样会被我捏碎。

那房子位于Z城郊区,一间六十平米的老屋,他住五楼,一架生锈的梯子通向楼顶。屋内乱七八糟放着吉他,音响,合成器。我们并排坐在床边,安静的空气里充满蚯蚓的气味。

终于梁策先开口:你想我吗?梁策走了以后,我开始像一只破风筝被风吹着飞,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处于怎样的状态。我低着头混沌地说出一个字:想。他又问了一遍,我又说想。他问了很多遍。我们两个像神经病一样重复着单调而无聊的对话。突然间,我们都笑了。

梁策对我说:我饿了,你给我做点吃的吧!我记得你很会做饭。我走到厨房,炒了两个菜。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茄瓜。熬了满满一大锅小米粥。屋子里的灯光是暖黄的,青灰的蛾子轻轻地撞击着灯泡,噗噗噗。一切都好像回到了高中时代。梁策家里没人,我们躺在他家冰凉的地板上听CD,我们听了很多歌,零点,唐朝,小脸,逃亡,林肯公园我觉得我们把全世界的歌都听了一遍,至今某段旋律回旋在我脑子里时,我都觉得是当时听过的。

我在Z大见过你很多次,你一直都不知道,你身边有个男生。梁策突然抬头对我说。我说:我们是同学,没别的。梁策脸上闪现一抹惊奇的笑,马上消失了。那你现在怎么决定见我的?他不说话。

吃完饭后,我们踩着梯子爬上天台,喝了一点酒。我们的脸都有点红,晚上的风很凉,梁策的头发被吹得上下翻飞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我们沿着栏杆】跑了一圈,我说,梁策,你唱歌给我听吧!他一唱歌,浑身就散发着LIVE的激情,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那天晚上,我们兴奋得不能自已,我们说了很多话,唱了很多歌,喝了很多酒。我们把很多酒瓶踢到楼下。只有和梁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我们是彼此的一面镜子,看得到最深处的灵魂。我们的灵魂都是红色的,而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们是融于彼此血液的激情,梦想和爱。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每天不胜其累奔波在学校和梁策家之间。有天梁策摆弄着他的琴对我说:我成立了一个新乐队,叫Halloween.我说:真洋气,不过我还是喜欢洋葱这个名字。他说:我有想过还叫洋葱或者Jam,但觉得老叫吃的东西不好。他说洋葱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有点不高兴,我说:梁策,你像个任性的小孩,一声不响走掉。你从不考虑大家。你真混蛋。梁策停下手里的活计,伤心地看着我,我忽然有些后悔。

有时候Halloween 的成员来排练,他们是一群偏执的重金属狂热分子。冯啸坤有一头浓密的黑发,王渊是个纤细的音乐系男生,杨巍作为队长,植入式的王者光辉坚强地凝结着这个乐队。他们在一起像一股黑色风暴,散发着原子弹一样可怕的能量,生锈的老楼摇摇欲坠,空气中飘满细密的尘埃。一刹那,会让人忘记世界还在运转。排练完,我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天台喝酒,抽烟。杨巍总是把梯子踩得咯咯响。梁策的家迅速变成一个猪窝,地上陈列着啤酒瓶,脏衣服,长着苔藓的速食袋子。我一直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过盛的精力处于一个喷射状态,一切都很激情。

我很长时间没去学校,再次见到陆遥是圣诞节前夕。我们在图书馆门口照面,他依然带着那顶灰色毛线帽。他问我:你最近去哪了?我说:梁策回来了。一瞬间,陆遥的脸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难看。我之前和他讲过梁策,我们的高中时代和洋葱乐队。那时候他以嫉妒的口吻说,你真梁策。我当时喝醉了不知道。他看了我很久,寂寞地说:那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喝酒了啊,真遗憾。然后他走了。

晚上我和梁策来到阿尔玛,Halloween演出的一个酒吧。平安夜的阿尔玛像一块儿沸腾的芝士蛋糕。我挑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服务生小虎和我聊天。梁策在舞台上,散发着王子般的光辉,我看着梁策,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认真看他,他的头发很长,微微发白,他比去年瘦了一点。有一刻我像得了白内障一样梁策在我眼里模糊了,周晓欧,丁武,大鹏,无数摇滚明星的影子在他身上闪现,突然我很释然他之前的不告而别,我只是做一下他梦想的牺牲品,而梦想那么珍贵。

音乐安静下来,人群顺着梁策的目光望着我。我红着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梁策说:下面这首Christmas in my heart,送给我女朋友林非非。女朋友三个字像一颗炮弹射向我。

冯啸坤的吉他弹得风情万种。小虎说:从来没见过梁策唱这么柔情的歌。小虎这句话没说完,我就哇得一声哭了。小虎不可思议地说:没想到你感动成这样。我说:我不是梁策女朋友。小虎皱着眉想弄明白我的意思,我又努力说:可是没人知道我多爱梁策。我说不出一句话,我发现我已经不会说话了。我以前从来不表露爱,不牵手,梁策吻我,我会躲开。他不告而别,我还装作心如止水,装作间歇性失忆。想到这我哭得像一条缺氧的鱼。

演出结束的时候,我慌忙抹掉眼泪,梁策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核桃似的眼,拉起我的手说:洋葱乐队不在了,Halloween永远没有林非非。我的心猛地震动一下,王渊在旁边叫嚣:亲一个吧!围观的人像一群叫喳喳的喜鹊。

我和梁策接了人生中第一个吻。梁策温暖的鼻息扑在我的脸上,我们柔软的嘴唇贴在一起,梁策当时很用力,把我的嘴唇咬出了血。乐队情绪HIGH到极点,那天晚上所有人都喝倒在吧台上,绿色的酒瓶乱七八映着我们的脸,很迷幻的色彩。服务生扫地时,我们五个以奇怪的形状相互搀扶着,纠缠着,一步三跌出了阿尔玛。回家的路上我们大笑,唱歌,整个街道都冷清,我醉得不省人事,梁策抓着我的手,每三分钟叫一遍:林非非,我爱你。

那是我和梁策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日子。我常常去阿尔玛看他们的LIVE,有时梁策送我上学,我们在学校遇见我同学,没人认识梁策,大家惊讶地看他。有一次我们遇到陆遥,几乎在同时,梁策和他认出了对方,陆遥轻巧地从我身边绕过,没有投射任何余光。梁策说:你们认识吧?我说:我同学。他就开始傻笑。

后来我搬去和梁策一起住。再后来,王渊被家人安排出国。Halloween需要一个新鼓手,有几个来应聘的小青年被梁策骂得一无是处,冯啸坤也被另一个乐队挖走了。那时候的梁策是个彻底的神经病。我们在阳台上喝酒,杨巍建议:马上春节了,这时候很难找到新队员。不如解散Halloween 吧。梁策突然发怒:Halloween 是我建立的,你凭什么解散。队长怎么样?队长你去找冯啸坤和王渊回来啊。当时杨巍的脸都绿了。梁策,你不能脾气好点吗?没有人想让乐队解散。他懒得看我,一根接一根抽烟,那时候我们的屋子一天到晚雾蒙蒙的。

此时是一月底,下了一场雪,我们的房子走风漏气的,墙壁很薄,棉被也很薄。我们把能穿的衣服全部穿上,抱在棉被里瑟瑟发抖。后来我们就到阿尔玛蹭暖气,不知名的小乐队在阿尔玛演出,小虎给我们调一种类似长岛冰茶的酒,里面有伏特加和杜松子,我们喝到很醉,我靠在梁策肩上,我们的脸上是同样的夸张的表情。

有一个乐队的领队问梁策:你要不要先跟我们玩一阵子,我们正缺一个吉他手。梁策头也没抬,说:我不给三流乐队做替补。那个领队的脸像被揍了一拳,他后面冲出一个烟花烫小子,骂道:说什么三流乐队,你还不是一样,还是冯啸坤有远见,跟着这种人混有什么意思。梁策一句话没说,手里的酒瓶直接砸在了烟花烫小子头上,他头发里立刻涌出一股暗红的血。一瞬间所有人乱成一团,往门口跑去,我被挤在人群外,不知道从哪的黑暗里闪出来烟花烫小子的几个兄弟,不明所以的十几个拳头落在梁策身上。我吓住了,很想冲上去帮忙,却被人群死死堵住,梁策抄起吧台的高脚椅,向人群扔去,可是他们人多势众,从背后困住了梁策的手脚,烟花烫小子沉闷的几拳揍在梁策肚子上,他吐得一沓糊涂。直到酒吧经理出面制止了这次流血事件。

晚上梁策没跟我回家。在路灯下我拉他的手,他抹了一把嘴角的秽物和血迹,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我一个人逶迤着回家,开门,呆呆地和衣坐在床上。天灰蒙蒙的,梁策手机也不通,半夜的寒露侵下来,我快冻死了。第二天下午,我打扫房子的时候,梁策出现在门口。

他坐在一个音箱上对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把头发剃掉?我起初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他的头发又软又伤心,扑簌簌掉下来。剪到一半的时候,我震惊地啊了一声,他的后脑勺一个三厘米长的伤疤血淋淋地张着嘴。别停!他说。我的手抖了一下,眼泪和头发一起坠落。剪完的时候,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还挺好看。然后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他笑。

那天晚上我们照旧安静地吃饭,看一小会儿电视,然后爬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旁边的床空空的,我下意识地叫一声:梁策?回答我的是一串寂静。我第一个想法就是,梁策走了。房子笼罩在清晨的阴影里,他甚至没有带走吉他。潜意识里,我以为他只是像往常出去晨跑了。我锁门去学校时,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蓝色的拨片项链,是那天他唱Christmas in my heart 时用的,那一刻我完整的意识一下子爆炸成残片,几乎瘫倒在地面上,无数的画面像抽了帧的电影胶片一样盘旋在脑子里,他在阿尔玛唱歌,他的笑,他压低声音说再见了

我拖着支离破碎的脑袋回到学校,我想回宿舍睡一觉,睡醒或许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也未可知。可是我发现我的床上堆满了不属于我的物品,我皱眉:你们把东西收拾下,我想睡觉。可是没人理我,只有住在门口的胖妞冲我哼了一声。我像空气一样站在那,很尴尬,这时我接到陆遥一条短信:我们要去唱K,你来吗?我几乎想也没想就出去了。

我进去时飘来一句杨千嬅的,就算只谈一场感情,除外都是虚荣。我鼻子一酸,落下两行泪。陆遥让出一个位子,招呼我过去,我发现除了陆遥,其他人我都不认识,我坐在一群陌生人之间突然有点紧张。一男一女在唱香水有毒,我用杯子倒了一点啤酒,送到嘴边,我喝第一口的时候差点晕过去,那是我任何一次抽烟,喝酒,****都不曾有过的飞翔。这样的感觉一下子把我拽回梁策离开的情绪里,我浑身无力窝在大沙发里,像得了沙眼不停流泪。陆遥拉我唱歌,我说:我跑调,你自己唱。我一会儿喝掉了几十听啤酒,旁边的男生和我搭讪,我说:我有眼病,别看我,会传染。他比划着说了一些什么,我说:太吵了,你说什么,我听不清。他贴着我的耳朵,夸张地大叫:我在阿尔玛见过有个乐队给你唱歌,那天是你吧,穿一件大红上衣,咳,主唱啊,那个男生真是帅到不行!这些话在音乐的间隙里落在我耳朵中犹如原子弹爆炸。这时梁策离开的情绪才在我心里完全爆发,屋里的空气让我窒息,我要死了,我起身走到门口,我要新鲜空气,我站起来的那一刹那,所有血液混合酒精一下子冲到我的大脑,我像一个倒立的不倒翁,眼前一黑,栽倒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苍白。我头痛欲裂,像被吊在空中,消毒药水的气味让我反胃,我挣扎着起来,陆遥按住我:你找死啊,叫你别乱动,这里是医院。我才发现我胳膊上插满了输液管,我浑身疼痛,想哭,刚一张嘴,嘴唇干裂我赶紧闭上。陆遥说:那天你酒精中毒了,我们把你抬过来。你干嘛喝那么多酒,你想成为他妈的植物人啊。我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我已经晕倒几天了吗?可是我哭了:我不想成为混蛋植物人,可是,梁策走了。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里的蓝薄片。那个混蛋就那么不可替代吗?陆遥无奈地骂了一句。

我出院时已经是春天了。可是我的脸像泡在福尔马林里,浮肿,苍白,我天天裹着那天在阿尔玛穿过的红色棉袄,乱七八糟的头发让我看起来非常混蛋。我像突然间老了几十岁。我想到我亲爱的妈妈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很伤心,我又难过得哭了。我决定回家一趟。

陆遥把我送到车站,梁策的蓝薄片在我脖子里汗涔涔的。陆遥欲言又止,我暗淡的脸上摆出一个安慰的笑:放心吧,我回家好好休养,来时必定是个新新人。你都这样啦,我放心个鬼啊!他不耐烦地冲我挥手。我上车时,他突然拽住我,在你心里,那个混蛋就那么好么,那么不可替代么?还是你从来没有注意过其他关心你的人?我提着行李的手顿时僵在那儿,我忘了那天我是怎么回来的。

老妈惊异于我能连睡三天三夜,其实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望着窗帘发呆,想想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那段日子,我异常怀念三剑客的高中时代,我们一起读书,练琴,我们会为高考骂脏话,也会为乐队拉到一个暖场演出兴奋地尖叫。我在一家二手琴行卖掉了尘封一年的吉他,避免产生一种睹物思人的滥情绪。

晚上堂姐和堂妹约我看电影,片子剧情早已忘了,只记得男主角离开后女主角一直在哭,我在最后一排,看数百人陪她拭眼泪。我们去阿利阿德买蛋糕,老板讲一口普通话迎接我们,堂姐一瞥眼,低声咕哝:都是A城人,有必要讲普通话吗,真装。回家的出租车里她绘声绘色地讲:那个老板三年前和他老婆离婚了,娶了一个漂亮的女店员,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儿子,天下有钱人哪个不是金屋藏娇。最可怜的是他原来的老婆,闹着自杀了两次,幸好没死。他说着,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我们一眼,插嘴道,他们一家就住我们小区。签离婚协议那天晚上,他儿子,叫梁策吧,搬起我们小区的石凳把他老爸的车砸了个稀烂。声音那么大,半夜惊醒了很多人呐。

我的心像被一块石头突然砸中。堂妹说:姐,梁策不是你们班的吗?我烦躁难耐,胡乱地应着。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听到这个消息的心情,梁策的妈妈是一个和蔼的女人,脸上经常带着笑,我小时候去他们家,她会拿好吃的糖果和蛋糕给我,我想象不出她自杀的样子。我躺在被子里想这些问题,想得脑子疼。我回了一次春华高中,学生们在上课,校园静悄悄的,我爬到楼顶,风哗啦作响,两年前在同样的位置,梁策说,真不能指望人类相亲相爱啊,有一天我坐飞船去土星,你要不要一起来?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落寞的眼神,就是在那之后梁策开始玩摇滚乐的。

我在家平静地度过了整个三月,偶尔有点资产阶级的忧郁。我剪短了头发,毛茸茸的,回到学校时我踌躇满志,就像大一的时候提着行李,眯着眼站在Z大门口。收到李静怡来Z大的消息是在返校一周后。我和陆遥在火车站接她,四月的火车站人满为患,她穿一袭明黄的长裙从人群里跳出来,长发挽在脑后,露出明净的脸。有一刻陆遥也看呆了。

这个就是摄影师?她突如其来的热情把陆遥吓了一跳。陆遥怨恨地瞪我一眼,慌忙说:业余爱好者,业余的。李静怡跳过来牵我的手,巧笑倩兮,目光却始终不离陆遥。

我们登上返程的公交,大概40分钟的车程到达Z大。听说樱花红的像胭脂,白的像雪花,你们可要好好给我做向导。她犹有深意地看一眼陆遥。李静怡不是擅长说谎的女孩子,她对陆遥的倾慕,这一刻全暴露在眼睛里。窗外斑驳的树影,正像女孩扑朔迷离的心事。我们给李静怡接风洗尘,三个人叫了满满一桌子菜,不善饮酒的静怡三杯下去,灿烂的脸上云霞万千。我早听非非说过你。我还看过你拍的照片。你也是诗人对吗?我什么时候才能看你写的诗?面对一个女孩子的醉态,陆遥第一次面露局促:我哪敢是诗人!他把头转向我:你同学的酒量才这么点儿啊!我在一旁偷笑:静怡,你不能再喝了,否则我们要背你回去的。

事实上李静怡那晚确实是被背回去的,她在路遥的背上,安静的像一只小白兔。晚上落下零星一点雨,路面潮湿,陆遥看一眼背上的静怡说:林非非,你这么急于把我推销出去吗?我踏踏地拖在后面,脸色绯红。第二天我被学生会召去做宣传,陆遥带静怡看樱花,晚上回来,她带回一组在樱花林拍的照片。照片上一双大眼深深望着镜头这边的人,万千言语。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静怡情绪不太好:非非,你有喜欢的人吗?我心里一咯噔:梁策之前回来过,可是又走了。我想我们误解他了,他家里发生了变故。任何人都不能代替梁策在你心里的位置吧!她幽幽吐出一句,像是对我说,更像自言自语。那晚我们对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

第二天被陆遥告知艺术中心有影展。我和静怡欣欣前往,影展门口巨幅海报上面,赫然写着陆遥的名字。我们混在人群中,听着对陆遥的赞美之词,李静怡站在一副沙漠前,无限神往。这是天涯诗社组织去新疆时拍摄的,新疆真是个好地方,牧民,羊群,空气也好,踮着脚能摸到蓝天。真羡慕你,我也该考来Z大的!静怡脸上一丝暗淡。一会儿我们走出会展中心,我带她参观了Z大这座老校。我们绕着Z大的围墙走了一圈,脚下是我和陆遥踏出来的羊肠小道,田地里及膝的麦苗不久便会抽出金黄的麦穗。

李静怡在这里玩了一周。这之前下了一场雨,她走之前想再看一眼Z大的樱花,樱花七日,加之风雨的影响,粉红的花瓣零落在泥土中,只剩光秃秃的枝桠。樱花虽美,可惜寿命太短。她望着满地落红感慨,一直到走都不太活跃。我和陆遥在火车站和她告别,她把我拉到一旁:非非,从你第一次讲陆遥我便喜欢他,所以这次来我只想见他。我在樱花林向他表明心迹,可是看到他随身带着你的照片,我便什么都明白了。他说,你很美。你像一株植物,总是那么湿漉漉的,他第一眼见你便喜欢你。上天总是在捉弄我们。而你却那么幸运。我不幸运,梁策是我最大的不幸。但是我们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李静怡点点头,她上火车前对陆遥说:我会考来这里,你等我。陆遥笑了一下,向她挥手。然后李静怡的身影随着南下的火车慢慢变成一个点,最后消失在这个城市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周围的空气沉默如谜。公车摇摇晃晃的,太阳慷慨地播撒下一片阳光,我昏昏欲睡。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梁策在对我笑,他说他再也不离开了。我感觉到一滴泪划过脸,然后醒了。陆遥说: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对吧?所以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似乎是从他说完这一句话开始,春天便从我身边倏忽飞逝,世界突然像一颗柔软的果冻泡在明亮的光线里,夏天到了。舞台上寂寞地上演着一出出独幕剧,人们试图看清角色,看清自己,却只能在强烈的光芒里看到一星轮廓。

大三很快过去,我被分配到一家单位实习。每天和壮硕的队伍挤公车,面对无数的人,看无数的文件,半夜点灯熬油做着功课,做着俗世的荣辱。只有夜深人静时,才会想起我的摇滚少年,我在小酒馆和陆遥喝掉很多啤酒,还有李静怡临走时说的,你等我。时光乘着一架滑翔机缓缓降落,想要抵达遥遥无期的未来。一切都是徒劳的姿态。

下班的时候,路过酒吧街,总能看到背着吉他,身影落拓的少年,在汹涌的人群里鱼贯而过。我穿着小高跟颠颠地跟在身后,我不管不顾人们异样的目光,直到马路上司机突然地刹车声把我震醒。我知道,那不是梁策,只是我太想念那个背影。

很久后,在东门外的小酒馆里,我和陆遥又喝了一场酒。他递上来一封信,信封上盖着大西洋彼岸的邮戳。我打开看到熟悉的字迹,一瞬间视野里填满金黄色的阳光,像一个斑斓辉煌的梦。李静怡明年就会来Z大的。我喝一口酒,试图逃离大西洋那一条条海上航道。陆遥默不作声,那时候他已经申请到了Z大的本硕连读,他本可以回到家乡的大学的。我想象着明年李静怡和陆遥牵着手走在樱花林下的姿态,七日的樱花,没有风雨,会不会开得久一点。

我走出小酒馆,微凉的风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手里紧紧攥着信。梁策信里说,他现在在从哥德堡到大连港的游轮上,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大海。欧洲的海是黑色的,深蓝的,中国的海像则一汪浅浅的泪泉。他已经处理好家里的关系,在父亲的赞助下,考到了国际水手执照,往返在波罗的海和中国海域他终于如愿以偿去了北欧,我想他是幸福的,有北欧金属和大片的极地阳光陪伴他度过冬天,下着雪的瑞典和挪威或许一点儿不冷。他最后说,林非非,你愿意等我五年吗?然后我们一起定居在北方。我流下两行炙热的眼泪,在秋天的风里裹紧了上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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