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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给一个傻子(我嫁给一个傻子英文)


搞笑神反转故事 国王急召驸马气坏公主原来是假的,为了荣誉啊

1

我就要嫁给一个傻子了,但我没有流泪,没有叹息,胸膛里只燃烧着熊熊仇恨。

这门亲事是前天晌午我才知道的。早上,我和她去碾米。庄里的磨家家有,可碾子只有一台,安在麦场看场的小院里。一口袋糜子碾成米,已是晌午,米和糠装好后,她坐在碾台上说坐坐吧,人老了骨就寒了,这日头好的,能逼出骨里的阴寒。我说眼看晌午,该做饭了。她说晚会儿饿不死他们,陪奶奶坐坐。紫岩石的碾盘吸了阳光比冬炕还热。我就用簸箕撮了点糠麸到小青驴嘴下,挨着她坐下去。她神情忧郁,两只手卷着衣襟,我说你心里泼烦?她不说话,眯着眼睛望着老疙瘩峰。许久后,她幽幽吐出一口气来,说你嫁给韦家大傻吧。我愣了一下,又嘻嘻一笑,扳着她的肩头摇摇说,好啊,逢年过节,我们就拉一头头上被烫光了毛的老驴,驮着磨扇来给你追节拜年。我说的是一个傻女婿的故事:丈母娘过寿,媳妇对傻女婿说,我先过去帮忙,你明天再来,把驴头,洗得净净的,礼物拿得重重的。这驴头,媳妇是指傻女婿的头。第二日,傻女婿背着磨扇拉着驴来了,驴头上的毛被烫了个净光。

我妈再婚,嫁了个傻子,婚后生活刺激到炸裂

我以为奶奶说笑话,不是笑话又是啥?韦家大傻是个傻子,而且家里一窝傻子,就在山那面韦庄住着,常来老埂坪讨饭,我们捉弄过多少次。可奶奶盯着老疙瘩峰,看都不看我一眼,面色肃穆凝重,这让我感到可怕。已是正午,人的影子都没有了。她说过人没影子的时候最弱,孤魂野鬼最易附身,莫不是她给孤魂野鬼附住了才说出这样的鬼话来?我没把这当回事,咋会呢?老埂坪谁不说我是她心尖尖上的肉,而我又不傻不痴,不缺胳膊少腿,况且我一直念完初中,是村里女娃中念书最多的人。她老跟我说要让皇上碰见你是要当娘娘的,可惜咱这达太穷,山大沟深的皇帝不来么。然而到了下午,三村五寨的亲戚陆续来了,家里忙活起来,待客的阵势已摆出来,我才明白是真的了。每回手伸过来给的是糖果,这回却是狠狠一巴掌,不要说我被扇蒙了,老埂坪人都蒙了。

要说我从十二岁开始就处对像了,都是殷实仁厚的家庭,她都推了,说嘴上寒毛都没褪尽,能看出个啥好来?人就说双喜长得俊俏,又念了那么多书,不知要寻个啥样人家。也有人撇着嘴讥讽说可千万别箩里挑瓜,挑个眼花。难道真应了这句话,可眼花也不该眼花到这个程度,就是老瞎子也知道韦家除了一窝傻子,再什么也没有了。

整个下午我撵在她屁股后面,就像一只鸡撵着一个攥了一把米的人。我说你摆开来说么,只要把我说服帖了也行。我想她既然拿定了主意,也定然准备好了说法,可她沉默如石。我把她堵在窑里,盛了一碗清水,拿了三根筷子,剪了七个小人七串纸钱,说躺下吧,你让孤魂野鬼附住了,魔症了,我给你送送。她真就上了炕,像一根木头桩子挺在炕上,目光呆痴,表情木愣。我将水碗放在她头顶,把三根筷子插入水中,念叨说:送头头上散,送身身上散,送散了,不见了,病不再犯了。三根筷子在水碗中立住了,我把纸人烧在水碗里,中指蘸水在她额头上划了十字,用刀砍倒了筷子,将水碗端至十字路口泼了,烧了纸钱。我做得认真而虔诚。我们有了病,她就是这样给我们送的,这路数我很熟悉。然而,她躺了一阵,翻身下地又开始编芨芨,神色宁静,甚至慈祥。天大的事都影响不了她编芨芨,我把她正编的背篓夺过来扔到远处,她又编起筐来。

晚上,来帮忙的人都歇息了,我用最恶毒的话诅咒她:

别人都叫你善人,叫你菩萨,可你的心比蛇蝎都恶毒。

把我嫁给傻子,你就是把我打进地狱,也成不了菩萨。

回应我的只有咝拉咝拉编芨芨的声音。这个我生命中宠我纵我任我撒娇的人,完全一副铁石心肠。她要做的事说出来就是铁板上钉钉,谁也改变不了,她不想说的话就会让它死在心里。她就是这么硬。

在我家她有着绝对的权威,谁也翻不出她的手心。因为在我家她有着一个母亲的资本和一个父亲的功劳。那一年,老鹰嘴修水库,放炮开山炸埋了我爹。爹死后娘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一天晌午,娘做饭打掉了一个瓦盆,一个砂锅。她骂了娘,结果晚上,娘就上了吊。对于娘的死,她没抹一滴眼泪,没表现出丝毫的内疚和悔恨,而是两手掐腰盯着已经白纸蒙脸的娘吼骂开了:死有啥难?谁不晓得到那世躲清闲,就你们晓得?一个个撒手走了,把你些娘老子(儿女)扔在这世上?你走了就干爽了?到了那一世阎王爷都不收容你,就是个孤魂野鬼,不得超生。现在想来,或许娘真是给那巨大的苦难压趴下了。娘生得稠,我们兄弟姐妹八个,五男三女,那时大哥才十三岁,我只有三个月,还吊在娘的奶头上。娘是个懦弱的人,她实在撑不起这个家。

抬埋了娘,大伯说他们弟兄姊妹八个,分散到我们弟兄六个家里也不是个啥事。四爹立刻接了话茬说那腊梅我就抓养了,她和我投缘,从小就跟我黏乎,比亲生的还亲。四爹这话对她做出决断起了决定性作用。谁不知道女娃比男娃好抓,女娃大了,还能收彩礼,换亲也能换回个儿媳妇,儿子可是债,抓大了还要给拾掇庄院娶媳妇,何况腊梅是大姐,十一了,已能做家务,过两年就能挣工分。她说我过去吧,搅和到一达你们过不好,他们也长不好。就这样,她从碎爹家搬到我家来。而这一年她刚给碎爹娶了女人,才从自己的苦难中解放出来。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死活见不得四爹,在村巷里碰了面也像个陌路人,逢年过节四爹叫她吃饭她不去,来看她,她一句话不说,一点表情没有,一直到四爹去世前再没踏进过四爹家门。四爹四十刚过因心脏病忽然去世,她哭得晕死过去,醒来说都是我害了我娃,我要是对我娃好点,我娃心上咋会得病?

她把脸都抠烂了。我说心脏病都是先天的。她说你几个老子都好好的,病偏就生在他身上?是我在娃心里绾了个疙瘩,把一块石头压在我娃心上,你说一个人他娘都不待见他,他心里咋能没病?很长一段日子她就像哑巴了一样一句话不说。

后来她跟我说:喜,人的难,在心里。

2

新婚的夜晚,我是自己揭去了红都捂着露底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剩菜剩饭也只是偶尔碰上,多数就是干馍、冷水,讨不上吃的就只能生吞米面。我见过傻子生吃米面、玉米、洋芋、葫芦、鸡蛋。尽管我心里有天大的委屈,可一想傻子们也眼泪淹心,说到底他们都是这世上的苶胀人。我开始给他们早晚做饭。婆婆慢声细语的说不能给他们饭吃,吃饱了缠家,出门不往远里走,早早就溜回来了,饿着他们才能要到东西。我气咻咻地说,他们一个个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疙瘩,不给他们吃不心疼?不怕把他们饿死了。

婆婆说早死早把孽脱了,省得活在世上受罪。我大绷着眼睛说不出话来了。

婆婆自言自语地说,唉,一个个罪孽大得老天爷都不收么。

果然从婆婆的话上来了,他们早早就回来了,讨到的东西自然也少了。但这给了我希望,说明他们还没有傻透。

4

既然没别的路可走,既然还要活下去,我只能振作起来打理这个家。首先,我要知道傻子傻到啥程度。那时候我们这一带傻子多,谁)子放在我跟前你不放心?婆婆使劲摇头说傻蛋子跟着你比跟着我好。我说你把韦家唯一的精灵娃带走,不怕人戮脊梁骨?婆婆只抹泪不说话。我又去跟老狗说二傻招了女婿,你老了也有了托靠,不花一分钱还娶了老婆,你还贪啥?老狗不说话。我说二傻跟你姓,别打傻蛋子主意。老狗带着哭腔说我不要一个傻子跟我姓。我说二傻和欢丫有了儿子,你不就有孙子了,你黄家不就有开门立户的了?老狗说谁能保正生下不是个傻子?我说谁又能保证生下就是个傻子?

一年后,二傻就有了儿子,跟二傻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老狗唉声叹气的,一锅子一锅子吃烟。我也头皮发麻,担心娃和二傻一样,就给取名灵灵。婆婆低眉下眼的说做个满月吧。我说到百天再说。婆婆腾了半晌,又说是个头首子,又是个儿子,都要做满月的。我忽然来气,吼着说一个傻子和一个哑巴瘸子生的娃满月里能看出来正常?做满月做个球!这是我第一次对婆婆发火,婆婆吓得衣襟都在颤抖。

快到百天了,灵灵一双眼睛亮咕噜噜的转,一招惹笑得咯咯有声。我心宽了些,操办着给灵灵过百天。百天那天,我家亲戚来了几十个,她也来了。我知道是她组织的,是来给我长脸扎势来了。按说,又不是我的儿子,况且二傻算是入赘黄家了,这事跟我娘家没关系,可以不来人。她抱着灵灵亲着逗着,她说怀里没有糊屎的,坟里没有烧纸的。我知道她是在提醒我。

灵灵不到一岁就出言语了,更是招人疼爱,村里人都说爹是个傻二,却生了个人精。大傻抱着灵灵又是亲又是惯的,不让别人抱,不让别人亲。我心里就酸酸的。婆婆捻着衣襟低眉顺眼地说你看灵灵多精灵,你和大傻也要一个吧。虽然灵灵是个正常娃,可生娃这事谁也说不上,再生一个大傻,那我就掉进苦海里了。

灵灵满一岁,简直像个小土匪,追得鸡飞狗跳的,把一个院子都整活了。我需要这么个让我快乐的小东西来填充这孤寡寂寞的日子,我想赌一把,钻进了大傻的被窝。大傻显然知道这事,疯狂起来,横冲直撞,嗷嗷大叫着。我很紧张,想制止可哪里制止得了,他欢实地大叫着,我只能用枕头捂住他的嘴。瞎子吃蜜摸着了,大傻贪得要命。我也贪啊,厚重漫长的夜,我需要这活把这种日子压进我五脏六腑的沉重释放出来,然后沉沉地睡去。这活是厚重夜晚的一隙光芒,是一种什么都不想的彻底松弛。

大傻把一种恐惧种进了我的体内,我无比兴奋,又深深恐惧,这恐惧就像一块厚重的棉布缠裹住我,连一丝透气的缝隙都没有。从害口开始,她就隔三岔五送我爱吃的东西来。当从地里劳作回来发现窗台上有一袋青辣椒、茄子、西红柿,一把子芹菜、水萝卜,我就知道她来过了。这都是靠着黄河的水田里的菜,我们这里种不了,只能到集市买。不是跌了年成,这些东西集市上一有,家里就能吃上,她说人生在世,就活的一张嘴么。当然也只是吃个稀罕,她又说嘴是好忍的,石头是难啃的,由嘴吃倒江山哩。一天傍晚散工回来,李奶奶在街巷里叫鸡回窝,说奶奶又给你送啥吃的来了?她对你可真好,吃个啥都惦着你。我说她啥时走的?李奶奶说走了不大一会儿。我追出村口,她已经爬到了老疙瘩山半腰,佝偻的背影吊在山坡上,就像吊着的一个褐皮葫芦,瘠薄的夕阳在她的身上洒下了一层浅浅的光亮。我坐在地上,任泪水流淌在风里

我在菩萨前上香作揖祈祷,她说:别再麻烦菩萨了,我求过菩萨了,菩萨应承咱们下辈子当姊妹。你看香燃尽了香灰一点不落地,还像一炷香,那是菩萨应承的。

我说:我不要转兄弟,我要转夫妻。

她说:那我就给你做媳妇,服侍你。

我说:你要给我铺炕暖被,端盘子递碗,我还要捶你楔你扁你不睬你。

她说:那是应该的。

几天来,窑洞里聚满了人,老三、志远、景琦、景玮工作的打工的,凡在外地的都赶回来了,按说法只有没罪的人辞世时才会等齐这世上所有的亲人。

去世这天,她说:你们都去准备吧,让喜一个陪陪我吧。

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对我说:喜,去上炷香吧。

我上了三炷香。

她说:把香插直了,香插歪了后辈儿孙不走正路。

我又把香一一扶正。

她长长叹口气,说:喜

我想她要给我说法了,我紧张起来,说:奶奶,咱们不说过去的事了。

把最心疼的一个孙女嫁给一个傻子,真正受折磨的是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她流过了多少眼泪,蓄积了多久气力,经历了多少手足无措,才把事情拍板了。多少年她没有告诉我那个原由,那一定是非常的难以启齿,现在她躺在我的怀里,呈现出油尽灯枯的平静,有比从一个浑身都懒得不想动的老人口里逼出隐藏了几十年的一个原由更残忍的事么?什么样的原由能让她平静地离开更重要呢?我彻底不想知道那个说法了,这辈子、下辈子都不想知道了。原本想着她只要把那原由说出来我就赢了,现在想来,就是赢了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认了,这就是我的命。

她积攒了半天,长长唉了一声说:谢谢你,喜,奶奶就是你的难,我死了你的难就过了。

我抹着眼泪说:难道我不是你的难么?

她说:我走了我的天亮了,你的天也就亮了。

又说:奶奶走了,你就撵儿子去,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嫁一回,好好活上一回,城里女人六七十了还嫁人哩。

又说:听奶奶的话,一个人的日子难熬。

我用脸贴着她的脸说:谢谢奶奶。

她的身体一点点绵软下来,我感觉她正把她从我的生命中一缕一缕地抽走。我捧着她,就像捧着一盏油灯,尽力屏着气息,单怕不小心一口气吹灭了。

香燃到一半,她说:去拿老衣来给我穿上吧,这炷香烧完我就该去了,你爷、你爹、你大爹、四爹,他们都来接我来了。

我啜泣着说:你不会不死?

她说:瓜子,人哪有不死的,毛主席人人都喊万岁哩,多能的个人儿,不也没了,我比毛主席活的日子久长。

我恐怖地盯着那炷香,她一件一件地穿老衣,说:喜,扶我坐起来。

我把她扶着坐了起来,她说: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当所有人在屋里走过一圈,那香燃尽,她坐着去了,就像圆寂一样,表情安详。

孝子贤孙有一百二十二个,全挂了长孝,跪了一院子。

按她的愿望,我给老房子底铺了一层雪白的芨芨。

入殓按规矩人要平躺,可她背躬得厉害放不平,阴阳使劲往平整按,我说就让她侧睡着吧,这么睡了好些年了,习惯了,平躺着硌,疼。

她留下话说她死了,和爷爷合葬。爷爷的坟打开,骨头还有,吹去浮土,骨头雪白雪白,我没想到人的骨头会这样雪白。

村里人的墓碑多是水泥制成,奶奶的墓碑是从省城拉回来的汉白玉墓碑,碑上写着:生如夏花绚烂。

14

老埂坪送亡人要送七,就是七天为一七,一七比一七送得远一点,好像一站一站地送一个人上路,最后一七送到坟上。到了第五七,烧过纸,大家都陆续回了,我去了坟上。这是犯忌的,只有七七后才能去坟上,可我想去。我采了一大把的野花,到了坟前,她的坟头竟有一株山丹花,开得那么艳丽,像是人插上去的,仔细看看,不是插上去的,而是长出来的。

七七纸烧完,大哥进来了。我知道他有话和我说,我上了香,大哥长叹一声说奶奶决定把你嫁给韦家大傻时,我跟她吵了一个晚上。她的脾性你是知道,她决定了的事没人能拗过来。我说我是长子,你总得给我个说法吧。她没给我说法。你嫁过去后我又问过好几回,她闭口不言,直到前不久她觉得自己要走了,我陪她说了一晚上话,我说你啥都不说就这么走了,不怕喜心里堵,记恨你,她一直想知道为啥。腾了好一会儿,她说喜啊不会恨我,就是恨我也是没罪的,你给她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就当是刮了一场风。我说喜记恨你,心里能宽么?不折她的寿?她的好日子才来。这句话刺痛了她,她这才告诉了我。

大哥点了一根烟,继续说爷爷去世碎爹还不到一岁,这个家奶奶哪能担不起,是大傻的爷爷一肩挑两家,几十年没明没夜的,就像个长工一辈子为咱家把苦下了。后来吧,父亲他们一个个都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她就想跟韦 十就是纸糊的了,哪天突然死在炕上,把娃娃吓着了。

人生人,吓死人。我生了一天一夜,她陪了一天一夜。端盆换水,烧香磕头,口里念念有词。五更时分,我生了,是个儿子。头首子就是儿子,心里喜啊,出怀了人都说是个女儿,酸儿辣女,我爱吃辣的,自己也觉着是个女儿。可是,当我看到耳朵上和大傻一样有一个拴马桩,一下子就晕死了过去。

三天后她回去了,留下大嫂伺候着我。我心里多么想让她留下来,大嫂说她怕我看着她着气,糟下月子病那就是一辈子的病了。

七天上下汤,婶婶、姑姑、嫂嫂和姐姐们都来了,说起做满月的事,我知道是她让她们探我的口气。我说不做。倒不是要拗着她,对这个小东西我的心悬着,一个月娃子能看出个啥?二傻的儿子正常,不能说明我的儿子也正常,我得等到百天再说。给儿子起名按村里人的习惯,名贱人贵,起个贱名儿好养,可我不想给儿子起个贱名,村里叫狗旦、狗剩、牛娃、三余、四存的多了,没见一个因名贱而贵的。我给儿子取名景琦,这是我翻了几天的字典拼出来的。小名就叫了琦琦。琦有三个解释:1,美玉。2,珍奇,美好。3,不平凡的。

随着满月的来临,小家伙一双小眼睛黑豆一样滚动,小嘴巴动作可多了,小手也不停地抓抠,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刚一满月,我就不顾大嫂的阻拦下了炕,风风火火的,甩着两只饱满肥硕的大奶子忙活起来了。看到出路的日子就是这样让人心急难耐。

大嫂回去,她就来了。一进月屋,她两眼直直盯着琦琦看,我知道她想抱。琦琦刚到她怀里,就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一把夺过来,看到琦琦的屁股蛋上有被掐过的红印。我瞪着她许久,抱着琦琦转身就走了。她是在试探琦琦的反应是不是正常,会不会和他爹一样,也是个傻瓜蛋子。我才明白我怀孕后更害怕受折磨的是她,她把我嫁给傻子,害怕我的苦难延长。

每天她踮着一双小脚出出进进的,盘儿上桌儿下的给我调着方子吃喝。我四平八稳地赖在炕上啥都不干,吃着她给我准备的瓜子、枣子、核桃、柿饼、果干,享受着她的服侍。这连少言寡语的婆婆都看不过去,她说你该对奶奶好一点,她瘦了,比上次我见时瘦多了。我绷了婆婆一眼,婆婆再不敢做声。

快到百天,我看到了一个正常的琦琦,会看人脸色,给个笑脸就咯咯地笑,一吊脸子就哇哇地哭,一拍手就舞着两手往你怀里扑。百天当然要过了。大傻家就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我被摁进潭底,快要憋死了,太需要从水底凫上来透一口气,我一定要高高扬起头,大口大口地喘,大声大声地喘。家里已有六只羊了,刚好有只羊羔满月,宰了,又宰了五只鸡,腌下的猪肉有大半缸,席准备得不比婚宴薄。娘家的女人提前几天就来忙活了,我倒成了闲人。

百天那天,车载驴驮轰轰烈烈地来了。

这当然是她发号施令的,事关面子的事,她总会做得很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明白并不全是为争面子,还有另一层深意,她是借此来示威扎势。她怕我受人欺负,她要韦庄人知道我娘家的势力有多重。这在以后的岁月里显现出来,谁与大傻家起了矛盾,顾忌的不是大傻一家,而是我的娘家。娘家就是女人的势。

她红光满面,抱着琦琦像展示一件宝贝一样展示给人看。村里人都围了上来抢着看娃,说看这滴溜溜乱转的小眼睛,看这一嘬一嘬的小嘴巴,韦家的风水总算是转过来了啊。宴席散了,送娘家人出了村子,到村口,她把我拽到一边,给我手里塞了一样红布包裹着的东西。我打开红布,是一块大洋。她嫁给爷爷时箱底压了两块大洋,一块我结婚时压了我的箱底,一块给了我的儿子,五个哥哥两个姐姐她都没给。黄昏像水淹过来,寒风卷起的砂粒打在脸上就像针扎一般。我多希望扑进她怀里好好哭上一场,多想留她住上几日在她怀里挤一挤;我知道她也想多住上些时日,可我张了几次口,舌头又把话卷了回去。我宁可站在没有一个人的梁上,看着她消失在山弯背后,任泪水流出来再让风吹干。尽管她给我争足了脸面,但这与嫁给一个傻子揭去我的脸面是无法相比的,事还在我心里。这时我猛然发现我很像她,都是这么的硬。两个一样硬的人遇到一起,就是个熬。

直到景琦叫出第一声娘来,我悬着的心才放到腔子里了。

人活的就是个心劲。景琦出生的第二年,从开春到秋上,雨哗哗地下,风都湿漉漉的,抓一把都能拧出水来,那就是下收成呀。一年卖了三窝猪娃子,五只羊羔子,年关跟前,我把三头肉猪全卖了,从镇上打回二十斤猪肉过了个年。翻年开春,我把房子重新翻盖了,四角墙柱用了砖,熏黑的虫噬的大梁、椽子重新刨推刮打,院墙全部推倒重新打起,大门楼子还挂了瓦。几个傻子只要有人指点着,干活有的是力气。我又从水底凫上来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景琦两岁,我又怀上了,又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日子。景琦没问题,不一定这一个没问题。生下来是个儿子,我给取了名景玮,小名就叫了玮玮,景玮和景琦一样健康。我多希望有个女儿,可我怕那深潜着的恐惧。那时间没有避孕手段,我只能在大傻嗷嗷大叫浑身颤抖时将他从我的身体里推了出来,赶紧下炕去尿,去洗。

7

怀里抱上小的,才能想起老的,老辈子人真是把话说绝了。两个儿子吃喝拉撒,大傻笨手笨脚一点忙都帮不上,这个拉下糊了,那个哭得没气了,晚上这个哭了把那个吵醒了,有时候我坐在那里和两个娃一起哭,我才知道抓养娃娃的艰辛。想及我和五哥正和景琦、景玮一般大年纪,她一个人带着我们,还要操心一家人的生活,我的泪水流了出来,但我不当着她的面流泪。

她从家里搬过来帮我带孩子。她带来一架子车芨芨,景琦、景玮睡着了,她就坐在那里编芨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关键地方的编法,还说这活儿看上去简单,不掌握窍道,编出来的背篓放到地上站不稳坐不住,背上硌人脊梁,用不上几天,不是脱底,就是散边。又说,家有千两黄金,不如一技在身,这比上工挣工分强。

我知道她是要传我这门手艺,要支撑起这个家,是需要这门手艺的,但我不失时机的堵了她一句:你不是说我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么。

爷爷去世后,为了养活九个儿女,她一双小脚干不了地里的活计,就从娘家学回了手艺,编篓、筐、篮,织草鞋、草帽、草席,扎笤帚、扫帚。这些是家家必备的日常用具,不愁销路。她就是凭着这门手艺,把两个早早没了男人的家支撑起来。每年白露一过,芨芨飞白,芨芨谷一片银浪翻卷,她赶着驴车载着我去拔芨芨。怕晒着我,她先拔几把芨芨给我盖个草房子,用芨芨杆三两下给我编一个蚂蚱、蛐蛐,或者马、羊、板凳、鞋、帽子啥的,让我坐在草房子里学着编。她说可不敢出来,秋老虎带着锈哩,别把你的白脸脸晒成个焦洋芋,以后就当不了娘娘了。拔出一截,将我的草房子往跟前挪挪。有一次我给两只狐狸箍住了,她扑过来,可狐狸欺她就是不走。狐狸没狼凶狠,但比狼难缠。她跪在那里又磕头又作揖的,说你们要喂儿女就把我捉去吧,我孙女儿还小,没多少肉,她才活人哩,我活够了,肉也多,骨头有嚼头。后来,两只狐狸走了。她说狐狸能听懂人话,要不咋能成狐狸精。芨芨拔回来,在院子里垛成垛,她就坐在院子里咝拉咝拉地剥皮,剥了皮晒干了就开始编了。一秋拔下的芨芨足够编一年。

每逢草鞋镇集日,她带着几个哥哥背着篼、篓、筐去赶集,卖钱,也换口粮,换油盐酱醋,也换猪娃、羊羔,回村再跟人倒腾。后来运动紧了,有一回她在草鞋镇换猪娃时给抓了,罪名是投机倒把。她急了说红军穿过我的草鞋哩。那些人不知深浅,就来村里调查,村里人说红军真穿过她编的草鞋哩,这才放了她。后来,我问红军真穿过你的草鞋?她说没有,当时他们说要几百双,价钱都说好了,三天交货,人家给了两块大洋的定金。一家人赶了两天一夜,赶出来送到集上,红军已经走了。

我说:你打算收他们钱?

她说:收么,没觉悟噻,日子都紧成啥样子了,吃了上顿找下顿的,你几个老子正一个比一个能吃。

又说:千万不敢说出去,说出去就把天戮了个窟窿。

又说:唉,白使唤了人家两块大洋。可顶了大事,你大娘就是那两块大洋娶回来的。

哥哥姐姐们都得学着编,她却不要我学。她悄悄跟我说:这活费手,打磨上老茧就除不了根,你以后不靠这过日子,你有你的命。谁也看不清前面的路,再能谋算的人也一样,现在她知道我需要这门手艺支撑这个家了。

一车芨芨打了四个背斗,两个抓粪,编了五个筐,扎了两把扫帚,织了两张席子,还有缸盖、锅盖,这些都是我家正需要的东西。尽管我表现得没兴趣,可那些窍道一个不露地记在心里了。

以后的日子里,傻蛋子上了高中,景琦、景玮也都入了学,开销大起来,家里的劳力就剩下我和大傻,而大傻再努力也只能挣半个工,日子对编芨芨这门手艺越来越依赖了。尤其是傻蛋子功夫没白下,考上了大学,这门手艺可真是帮了大忙。芨芨编成东西,到集上一卖,钱就到手了。

在编芨芨这活上,大傻还是不灵光,只能做些拔芨芨、整芨芨的活;也熬不住,一到晚上就瞌睡得东倒西歪。想想可怜,下地干活不会躲尖溜滑,更不会偷巧,别人出五分的力他就得出十分的力。让他到炕上去睡。他一上炕就呼儿呼儿的睡了。我也瞌睡啊,可一想到处是窟窿的日子,编一个背篓、土筐,集上就能卖钱换粮了,几个书生的开销就有了着落,立刻就精神了。其实瞌睡就是一阵儿的事,抗过那一阵儿就能再编上一阵。

那年我买了一窝猪娃子,供销社正好有卖收音机的,就给她买了一个,让她听样板戏、秦腔、歌曲解闷。沉沉长夜,有个声儿总能解解孤寂。可我每次去家里,她都没听着。大哥说刚开始只要一来人,就把半导体拿出来放,满面红光地说是喜给我卖的。这话都说了一百遍了,后来人们只要一闲就拥到她窑里来。两截电池听完她就不听了,电池买回来她也不听了。我问她为啥不听,她说这东西好是好,可耽误人干不少活哩。我说你边干边听。她说一听着唱都来了,半夜半夜坐着不走,我还担心把这手艺偷去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我说你声音放小一点,自己听到就行了。她说这东西是个泼烦,费电池不说,一个要多少个背篼钱,不开呢想听,开了呢怕听坏了心疼。让他们知道我享了这福就行了。她说。

随着我们兄弟姐妹一个个成家,日子都过得去,用不着那么辛苦地编芨芨贴补家用,都阻止过她编芨芨,可她照旧编着。有一回我把所有的芨芨从窑里清理出来,说:不编能死啊。我擦着火柴要把芨芨烧了,她说:就是个苦命么,闲不住噻。我说:闲不住就好好睡觉,一觉一觉的睡,把耽误了的瞌睡补回来。

她长叹一口气说:你爷爷不在了,你些老子都小,没吃没穿的,愁得啊恨不能像千手观音生出满身的手来,偏偏瞌睡多得不行,不能睡啊,睡了日子咋过么,用凉水激激脸,再接着编。那时候就想着他们大了,日子能借上力了,美美地睡上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可他们大了,不要说睡,连口长气还没出,你家的难又来了。就想着把你们一个一个抓大了,日子不靠这能过了,一定把误了的瞌睡补回来,你说又没瞌睡了,躺在炕上眼睛明钻钻的,人啊错过的东西就没了。干活干活,干着活着,日子就是一个过程,不编干啥呢,日子长拖拖的啊。

我的手抖了。是啊,真不让她编,长拖拖的日子她咋打发呢?云白水亮的芨芨对她就是一种慰藉。

后来她不再编了,因为腰不允许她一直坐着。但每天她还会编上一阵,两三天能编个筐,一周能编个背篓。有一回说到了死,她说喜,你记着,奶奶死了,给棺材底铺一层芨芨,芨芨对我们这一家人有恩哩。

8

大哥娶儿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嫁到韦家六年了,我只回过两次娘家,而且都没安好心。第一次带着一帮傻子回去,我是为了揭她的老脸撒气去的。第二次回去是看笑话去了。我出嫁的第三年,四嫂闹腾过一次分家,跟她干上了,她给气得睡炕了。她是那么坚硬,那么有能耐,没有她过不去的沟沟坎坎,咋会气得睡炕呢?我想肯定是装下了,这是老辈和小辈斗气时惯用的伎俩,小人犯上么,通过这一着让你处在被大家谴责的地位。我心里说可是遇上对头了。

四嫂娘生了七个儿子才生了这个女儿,一家人都宠着惯着。嫁过来不久就闹过一次分家,那次她没给四嫂留脸面硬拿了,四嫂羞愤难当,耍脾气跑回了娘家。按规矩女儿在婆婆家第一次淘气跑回娘家,娘家不能留,当日至少第二日要送回来。如果不送回来,婆家要不去接,日子越久就越被动了。可四嫂娘家没立即送回来,她便不许家里人去找。四嫂娘家熬不过,四嫂爹带着三个儿把四嫂送了回来。这分明就是示威扎势来了。她没给个好脸子,茶也不让上,饭也不让做,连院门也不让进,说来这么多人,那就不是讲理来了,摆到村巷里说吧。四嫂的爹不愿意了,说你还有理的不行了?她发威了,说你丫头身上有青伤还是红印?就说是要分家,她算是老几?老大老二都在家的苦了多少年,分家有她先说的话?你咋不把你丫头再留上三年五载?你也娶了几个媳妇子了,让她们跟你丫头学么?她们个个跟你这么闹成不成?带上三个儿子给谁示威扎势,七个儿咋没都带来?胡子比头发还长,这么做事?!四嫂爹头再没抬起来,说亲家奶奶,啥也别说了,我把人丢大了,丫头交给你了,你咋管教从今往后我一个字不说。说完带着三个儿灰灰的走了。

我走进窑里,她面朝墙睡着,身子蜷成一张弓,盖着我盖过的被子。大嫂说奶奶,喜来看你了。她转过身来,脸色寡白寡白的吓人,嘴巴四周布满了细碎的核桃纹,嘴唇干翘着一层皮,两个眼窝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相。枕头上一大片洇湿的痕迹。她努力着要坐起来,可没坐起来就趴在那里大哭起来,说她多毒啊,说我寡了这些年,心都寡了,呜呜呜。一股血就冲上我的头顶,我冲进四嫂的窑洞,四嫂坐在炕上,哼着小曲嗑着瓜子。我扑上去一把就薅住她的头发从炕上扯到地下来了,抡手就给了几个耳刮子,又踹了几脚。大嫂、二嫂抱住我从窑里拽出来,正碰上四哥进来,我两把就把四哥的脸抓了个稀烂,说你吃屎长大的么。四哥被激怒了,扑进窑洞,就听到四嫂杀猪一样的哭声。我在门上吼,打,往死里打,打死我抵命。打完后,四哥来给她赔不是。她却说人前教子,枕前教妻,麻雀还有瓜子大的脸,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这是要做啥么,越打越拗。我说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说人不能伤了脸噻。从那以后,四嫂虽不敢再闹腾另家,可总是拗着一股劲。后来和她说起四嫂,我说她娘就是个泼匪,名声在外,把个男人拿得住住的,她又是一家人惯下的宝贝疙瘩,这还想不明白?她说捉狗儿子还看狗母子哩,咋能想不到。我说那你怎么还给老四找这么个泼匪,老四本来就软弱,还不得受一辈子气。她说老四生性懦弱,我就想着给找个泼辣一点的,一个家总得有一个打硬的人支撑着,再娶个囊的,两个囊蛋,以后日子能过到人前头去?一辈子长着么,你四嫂就是私心重点儿,脑子好使呢,过日子没麻达。打过就算了,以后别为难她。

大哥给广文娶媳妇,我不能不回去。广文的喜日子定在正月初八,这显然是她做的主。除了我,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在正月十五之前举行的。她说刚过年,人吃满腹着哩,肚里有油水,席薄了人们也能担待。其他月份,席就费了,一样的席吃不出个好名声来。她就是这么精明。

我买了礼物把几个老子家都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知道窑里她多煨了一洞子炕等着我,可我偏在二嫂家睡了。二嫂说奶奶把炕都给焐好了。我没理会。可睡到半夜我跑过去了。她端出小笸箩,里面装满了枣子、柿饼、核桃、花生,说女人血亏,枣子补血,一天吃上几颗,你吃个啥又贪,别吃多了,吃多了上火,牙疼。她破例没去编芨芨,挤到我的被窝里来了。

婚宴结束,上正月没啥活计,我在家里多住了几天。姊妹嫂姑聚在一起,就是个互相咬,咬过去的事,结果咬着咬着她们都合起来咬我。

二姐说:你是人家跟前的红人,鸡蛋给你煮着吃还嫌不够,还用勺子给你炒着吃,吃得打出的嗝都有一股鸡粪味,咱们可没那口福,吃个鸡蛋都要看人家的脸势。

大嫂说:喜在奶奶跟前是行下孝的,奶奶整日坐在那里编,脊背胀了喜给踩背哩,胛子酸了喜给捶哩,脊背痒痒了喜给抠哩,你在哪里?

二姐扭扭嘴说:咱想给人家踩给人家捶,可人家不稀罕么,进人家门人家就像防贼哩。

我拧她一把说:你可不就是个贼,老翻箱倒柜地搜腾,不防你防谁?

二姐经常趁我们不在,进我们窑里翻箱倒柜地偷东西吃,鼻子比猫还尖,奶奶从放蜂)两腿之间。她稀疏的头发归拢起来只有指头粗的一股儿,全白了,找不出一根黑的。眼睛、嘴巴、脸蛋、脖子,到处是核桃皮般的皱纹;那双手骨节粗大,鼓凸得像一个个木结;十根手指没一根能伸得直,酷似踏过霜雪的鸡爪,抽搐成了环状;因老掐剥芨芨皮,指甲缝里老茧有一铜钱厚,手掌的老茧就像鱼鳞,粗砺而坚硬,像砂纸一样,抚过布料发出刺拉刺拉的响声;两只胳膊只有锹把一般粗细,仅剩下一层皮了,捏住轻轻一提能提一拃高。血管清晰地露出来,乌青乌青的。

我抚着她的脸说:你哪儿疼,吃点镇痛药吧。

大爹去世的时候,喊着要吃老鼠药,敌敌畏,她说胡说啥哩,给儿孙下巴上支砖呀。大爹说娘,疼得受不了。她把镇痛药喂到大爹嘴里说咬牙也得忍着,别给儿孙们为难,自己的罪自己受着,谁死的时候不疼,疼你是脱你的罪哩。

她说:哪儿都不疼,就是浑身懒,哪儿都懒得不想动。

她真像是懒了,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怀里,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她说:人懒就是浑身没劲儿了,人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老天爷给你的劲儿你使唤光了,就该死了,不死还等啥。

我说:你咋也得多活一年,添个整数。

她说:添不了了。

我说:好好努力努力,活过这个年,添个整数,百岁老人,好听好记。她说:九十九也好听好记着哩,大数么。

四嫂做了她最爱吃的雀舌头面端上来,她摇头说:别再做这做那的了,糟蹋了就是造孽,糟蹋了的粮食到那世会变成蛆,让我一个一个拣着吃上。

我说:几天水米没有打牙,你得挣扎着吃点,就是上天吃饱了也有个劲儿。

我想她定然会上天堂,如果连她都上不了天堂,那只能说明没有天堂。

她说:你瓜(傻)呀,我骂过你的话你忘了,想上天屎还坠着哩,有些人上不了天,就是屎坠住了。

说完她笑了,像个月娃娃的笑声。

我知道她不吃不喝是怕失禁拉尿在炕上,脏着我们。活到这把年龄,看望和送走的老人多了,许多老人大小便糊得到处都是,整个屋里腥臭难闻,可她这屋里香气缭绕。

几年间,她沉在三哥离家出走的事里出不来,三哥离家出走把一种隐痛深埋在她心里,那是一种钝痛,全身都是痛,很长时间里她遭受着这痛的折磨,没人敢在她跟前提起三哥。

按叔伯的意思,趁包产到户也把家另了,省得以后麻烦,可她不同意。大爹说皇上都怕分家,大集体都单干了,地分到各自家里了,日子由他们过去,放着省心的事不做?

道理讲了一箩筐,她就是不同意另家。可地分到家只种了一年,她就提出另家。另家先说她随谁的事,她说我谁也不随,一个人过。都说一个人过不怕人家戮我们脊梁骨?她说等我做不动了,就轮着吃,一家管上十天半月就行了。大哥生气了,说你这是做啥,让人家咋说我们?陷我们于不仁不义,我们在人前还说得起话做得起事?我看你是迂了。说不进去,叔伯说那你就跟我们过,想在谁家就在谁家,她还是坚持自己过。大爹恼了,说娘,你没后了,儿孙成群,你这么不是往我们下巴底支砖么,我都六十多了,背不起这名声。她就包起头啥也不听。大哥来找我,说她听你的话,你去说说吧,这么下去真是丢人丢大了。我说了半天,她捏着我的手眼泪巴茬的一言不发,到最后她还是谁都不跟。分地的时候,她说均成五份,给我分一份。这时候我们才明白了,她谁也不随就是要给老三占一份家业,给老三置一个窝。多少年了,我们都忘记了老三,可这痛一直折磨着她。

她提出来分成五家,没人敢说啥,可四嫂敢说,她说你要地干啥?不随我们过,就各家各户轮着养你,谁还能少了你一碗饭一件衣,再不商量个数,我们年年给你上粮上钱。她绷了四嫂一眼不说话,四嫂说就是分地给你,你也只能占一个人的地,生产队分地都是按人头分的。她抬手啪给了四哥一个嘴巴,说你个没种的货,轮上她添话插言。四嫂说我就说的个,你打我男人做啥?她说你都把你男人的脸当沟子哩,我扇还扇不得了。说着又啪给了四哥一巴掌,盯着四嫂说你不是我儿的种,我打了人说闲话,他是我儿的种,我想打就打得。四嫂哇哇哭着拉着四哥走了。

家另完后,她对几个哥哥说,另家后各过各的日子,但你们是一爹一娘的骨肉,遇事遭难要互相帮衬。从你们的田地里匀出点地给老三,匀出的是兄弟情分,他迟早要回来的。又对四哥说,老四,你性格随你娘了,弱,囊,你那婆娘脑子精明,是扒家过光阴的人,心里有你,遇事了多听她的。又对大哥说,我那份地你就种着吧,一年的收成你记个数,回来和地一起都给老三,你是长子,这是长子该做的,你女人也明理背重。

晚上吃过饭,大哥说你就跟我过活吧。

她说不是怕你负担不起奶奶,跟了你奶奶享福哩,可那样奶奶就成了你一个人的奶奶了,有个病呀灾呀、死了抬埋就全压在你身上了,给他们摊弟兄之间没啥,可先后(妯娌)说不上,女人就看着自家的小日子,识不得大体,老四女人一搅活,怕也跟着起哄,你就难做了,伤不起那脸,丢不起那人。大哥说她们敢,我砸断她们的腿。她说闲气难淘,硬跟牛犊绊蛮,不跟女人淘气,跟弟媳们淘气伤脸面,你划不着,我一个过,花销一人一份,谁也说不了啥,他们都是我抓大的,该尽孝要尽哩,要不做人走不到人前头。

1986 年春节,三哥忽然回来了,带着三嫂和两个儿子。大哥把三嫂和儿子让进了屋,却把三哥挡在门外。三哥就跪在大门外,寒风冷飕飕地刮着,旋起的尘沙打在人脸上,针刺一般。她对大哥说快让他进来噻,回来就是认错,都过去了。大哥说可在我心里没过去。三哥跪在那里,她把火盆端了出来,又是端吃端喝的,说你起来蹴着,把膝盖冰坏了。三哥说奶奶,我该跪着,你进去,小心凉着。她说奶奶陪你,你大哥心疼奶奶,就会让你快点起来。她拿出草垫给老三垫上说跪一阵跪也对着哩,出门在外瞎瞎好好也不给个音讯。三哥说一路揽活扒车一直到了新疆,就跟着兵团开荒,都是没人烟的戈壁滩,好几年才稳定下来,写了信又都给退了回来,咱们大队不是改成红旗大队了,光咱县上就有十几个红旗大队,不知道往哪里投。

她捏着三哥的手说我娃受罪了,倒也把大世面见了。三哥说奶奶,我离家出走根本不因为你打了我,你就是我们的娘,哪个娘不打儿女,不打成得了才?我早就想走了,家里日子太难了,看着奶奶没明没夜的编芨芨,我心里难受啊。一句话把大家都说哭了。她说哭啥,我娃到了好处了,当工人在老埂坪想都不敢想。大哥给了三哥一拳说进去吧,不是怕奶奶着凉,进家门难着哩,你知道你走了奶奶哭了多少年。三哥哽咽着说知道,我也是哭了一路,出门了才知道家里好。

那个年过得家家摆宴席,直摆过了十五。三哥一家返回的第二天,她就把她名下的地分成了四分,自己随了老五。大哥坚持要奶奶随他过。她说天下老随着小,这是规矩,是规矩就得守着,亲亲的奶奶都不随他,不给他把话把落下了,让人说他不孝顺。

第二年,三哥来接她去新疆。去新疆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路程,叔伯和我们都反对她去,一是年龄大了,二是除了驴车,她坐啥车都晕,手扶、三轮,连坐自行车都晕。可她坚决要去新疆。我说几天几夜的走,你不怕晕车了?她悄悄给我说你当我不愁,不去给老三心里放事哩,娃十几岁出门,白手起家,吃了多少苦,多难,咋能不去看看呢?我欠着娃的吗。三哥说不坐火车,坐飞机,奶奶我老记着你说人要像鸟一样能飞多好,这次咱们像鸟一样飞一回?她说地上跑的都晕得五迷三道的,天上飞的还不晕死。三哥说飞机稳当,水杯里的水都闪不出来。

她在新疆住了半年。从新疆回来她说那地方真是活人的地方,那地好得平展展的看不到边边儿,土黑得像油渣,水呀哗哗的流,庄稼长得密匝匝的扔根棍子都落不到地上,老三走了个好地方,我都不想回来了。我说哪你回来做啥?她嘿嘿一笑说这边一窝拉,撂了?让你们撵那么远的地方去看我?狗日的从小就跟人不一样,人啊还是自己得有主见,我给老三说了,有机会把你们都弄过去,人就该在那地方活,活在咱这地方亏啊。

从新疆回来的第二天,窑里就挤满了人,她红光满脸,显得特别精神,拿新疆特产招待大家。

没晕,真的没晕?

晕这晕那的,偏偏就不晕飞机?

你就是个坐飞机的命,以后让孙子领着多坐几回。

她吐吐舌头说:可不敢了,这一趟把娃一万多花上了。

人们吐吐舌头说:这么费钱呀。

她说:可不,飞机坐一回就几千哩。

老瓜子嘿嘿笑着说:这么说飞机从头顶飞过,我们看一眼就把便宜占了。

11

志远结婚请的人第一个是她。她看着说我就不去了吧。明显是征询的口气。我说拿做个啥,志远请的第一个人是你,你就给他钉子碰,有你这么做事的?知道她晕车,志远安排其他亲戚坐火车,我陪她和婆婆坐飞机。她说坐火车吧,飞机贵。我说知道你不晕飞机,你天生啊就是坐飞机的命么。志远走后,我说明明想去,还拿把着一股劲。她拧了我一把,说我也想去趟北京,毛主席就在北京城里睡着哩,那次定草鞋的就是毛主席的队伍,白使了人家两块大洋,咋也得去上炷香烧张纸。

她说志远过三十了吧。我说三十二了。

她说娃不易啊。

志远过三十才结婚,是景琦、景玮两个念书拖累了。志远的书念得很有出息,念到了博士后,进了北京大学,落在了北京,就把景琦、景玮都接到北京去读书。现在景琦已经读研究生,景玮上了大三。他们不比别人聪明,而是他们除了刻苦,得到了更好的教育,景琦的高中是在北京念的,景玮初中、高中都是在北京念的。在北京念书,又回来参加高考,北京教学质量高,家乡录取分数线低,两头子便宜都占上了。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看她脸色苍白,我说你不舒服。她摇摇头。她早晨一嘴东西都没吃,我把志远准备的面包、牛奶、瓶干拿出来,她眉头绾成了一疙瘩说不想吃。上了飞机坐好,她把椅子背袋里的纸袋拿出来撕开对我说你想吐就往这里面吐。飞机一跑起来,她就呕开了。我忙喊服务员说停车,停车。飞机上的人就哗地笑了。她说别这么喊,丢人,我上次也这么喊,人家说飞机一跑起来就不能停。我才知道坐飞机她也晕,早晨不吃是怕吐。她晕得很厉害,整个身子在抽搐,一躬一躬的,我拍着她的背。飞机飞起来后就平稳了,她的呕声才轻微了。服务员过来提走了纸袋,她说吐下的比拉下的都臭,你说咋算个啥人,让人家这么服侍着。服务员送来一杯水,问还有什么需要,她嗫嚅了半天说有那个啥非么。我说咖啡。傻蛋子从北京给我拿回来几桶,我送给她喝,她说好喝,喝了精神,晚上编芨芨一点都不瞌睡。服务员说您稍等。喝了两杯咖啡,她的脸色缓转过来,说坐一趟飞机比死一回都难受,傻蛋子说了我愁得几个晚上没睡着。我说你不是说你不晕飞机么?她说坐这么高级的东西还晕,让人家笑话,总得顾个面子。我说死要面子活受罪,你不是老说的么?她说有些话就是个话。我说晕得这么厉害就不要来了么,受这罪。她说人活一辈子,该受的罪还要受,人就活得这么个噻,傻蛋子那么叫哩,不来不给娃心里绾个疙瘩。又说上回从你三哥那里回来,我说这辈子再也不坐飞机了,没想到又坐了回飞机,这也是命。

婚宴上,志远携媳妇给她敬酒,志远说这是奶奶,亲亲的奶奶,我们跪下给奶奶敬酒吧。志远和媳妇齐刷刷地跪下去,双手捧酒。她慌了神,说使不得,哪敢让你们跪噻。志远媳妇拉她的手,她慌忙把手在衣衫上搓搓,志远媳妇拉着奶奶的手看了许久,眼泪唰唰掉下来,说奶奶,志远给我讲过您,您太伟大了,真的谢谢您。她从不喝酒,那天拦都拦不住,她喝了两杯,呛得咳嗽半天。

志远安排我们在北京旅游,她说再不敢胡花钱了,就看个毛主席行了。

志远安排我和她体检,她说不疼不痒的花那冤枉钱做啥,命长得泼烦的还检啥。我说你有啥泼烦的?儿孙不孝顺了?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了?

体检结果出来,她脏腑啥病都没有,就是脊椎变型得厉害。大夫说脊椎已经定型了,这么大年龄也没必要矫正。大夫很感慨地说这么大年纪没见过这么好的脏腑,真让人羡慕,你这样活个百岁没啥问题,活过百岁,一定要给我报告。她说我孙女呢?大夫说健康着哩,不过有些小毛病,按我开的方子吃些药调理调理就行了。

她嗫嚅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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