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故事】怀抱玫瑰的女人

丁心如手牙并用撕开塑料包装袋,气恼地掏出一板药,窸窸窣窣取出三粒捂进孙海成的嘴里,随手拿过来一杯凉开水灌进去。孙海成梗了几下脖子,药顺进肚子里。

她把孙海成的轮椅调整了一下,正对着太阳。阳光温暖,像一件夹衣披在身上。孙海成瘫痪已经几个月了,不会说话走路,每天都是丁心如抱上抱下。

保姆还没来。唉,气糊涂了,今天保姆很早打来电话请假了。丁心如怨恨地看了孙海成一眼,自言自语说完戴上口罩洗着孙海成的衣裤。衣裤上都是孙海成拉的屎尿。臭死了。她自言自语着。

轻微的碰撞声从三楼传来,一下一下音乐般滴下来。开始是缓慢的,接着滴的速度快起来,碰撞声就成了水流,有了欢快的跳动。她听见了女人的呻吟和男人的喘息。丁心如知道那是上夜班的男人回来了。男人在钢铁厂开吊车,一身的蛮力,手一攥,肌肉块像老鼠般游动。她知道他们是故意的,他们就在这件事上有默契,恨不能把楼板变成透明的让她看。

她回头看着躺在轮椅上的孙海成,手就停下来。看着看着,她摘掉橡胶手套双手掩面低泣着。

孙海成变成废物了。几年了,都是废物。楼上的男人与女人是做给她听的。就在昨天,女人在楼道里碰见正下楼的丁心如,恨不能把身子横过来,走得缓慢而颤悠悠的,指桑骂槐似的说,女人啊就靠男人才滋润,男人的滋润,比什么贵重的化妆品还养女人。看看,没有男人滋润的女人,用多贵重的化妆品也老成一张皮了。丁心如仿佛做了亏心事,逃也似地跑下楼。

丁心如是从医院里把孙海成接过来的。一个女人给她打电话,说孙海成出了大事在医院里躺着,快死了。你看一眼吧,要不就见不着了。那个女人没有报名字,但是丁心如知道就是那个女人。她放下电话什么话不说就往医院跑,走到医院就看见了全瘫的孙海成。她发疯似地找到医生,后来的事她全知道了,孙海成在医院已经住了两个多月,脑溢血,能扒出命来上天就照顾了。医生说那个女人已经几天没见影了,孙海成还欠着医院两万多元呢,再不来人,医院就断药停针了。丁心如询问着病情,医生如实相告。丁心如懵了。她先替孙海成交了两万多元的欠款,在病床边坐着,这时候她脑袋里塞满了东西。

她抱一会脑袋,然后再看着孙海成。孙海成歪着脑袋嘴角流着口水,她帮着擦去,流一口,她擦一口。她默默地流着泪。

报应。真是报应。父母知道后劝她不要再揽闲事。心还没伤够?她说正因为伤够了心,才想重新开始。父母转身走了,父母生她的气。后来她在电话里给母亲解释着,她对不起父母,可孙海成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当初是我把他带到这个城市来的,现在没人管了,我就该管。再说他还是孩子的父亲。母亲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最后说我有空也帮着你忙忙,腿脚不行了,但是衣服还洗得动。母亲往她银行卡里打来五万元钱。

父母就她一个孩子。丁心如和孙海成是大学同学,他们的爱情在学校引起轰动。孙海成来自大山深处,而丁心如的父亲曾经是这个城市的副市长。大学毕业后孙海成为了爱情放弃了留在国家机关工作的机会,跟随丁心如来到这个他陌生的城市。父母拿孙海成当星,尽心尽力培养他。孙海成不负期望,年过三十就成了一家大型国有煤矿的矿长,后来成了市能源发展集团的董事长,掌握着上百亿的资产,集团有两个上市公司。丁心如在机关也顺风顺水,从科员一直做到副处长。孙海成每天都会抱着一束玫瑰回家,他知道丁心如最喜欢这种花了。

那天丁心如临出门和孙海成约好,晚上六点接上孩子准时到父母家给父亲过生日。打开门就看见了一个女人怀抱一束玫瑰站在门口,微笑着说,你好,我和孙海成约好了,今天到民政局领结婚证。玫瑰后面的那张面孔年轻漂亮,鲜花映衬着更加光彩夺目。丁心如愣怔在门里,攥着门把手的手就哆嗦起来。女人微笑着又说,要不了多久孙总就该做爸爸了。丁心如一阵晕眩,天塌地陷般的感觉涌来,她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离婚后的丁心如把儿子送到寄宿制高中,一心扑在工作上。可没过多长时间,丁心如就在办公室见到了那个女人,处长领进来,面露难色地说她非要亲自来,把请柬当面送到你手里。处长又小声说忍住。丁心如有这个涵养,她点点头。女人花枝招展,吊带裙掩盖不住有些往外凸的肚子,走到办公桌前双手擎着喜帖说来请丁姐喝杯喜酒,到时候一定赏光啊。丁心如没有起身,也没有伸手。女人顿了顿就把请柬放在了办公桌上。丁心如看着门口,女人像看透了丁心如的心思说,俺家孙总没空,安排我过来请处长和丁姐。孙总派我来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到时候处长和丁姐一定要去,婚礼上少了你俩,俺家孙总可要惩罚我啊。女人看看处长,处长和孙海成是要好的朋友,处长无奈地点着头说,到时候一定去,一定去。女人转脸盯住丁心如,丁心如听出女人最后的“啊”字,尾音像刀子往上一撩,那是撩到了丁心如的心尖上。丁心如哼了哼,没有搭话,迎着女人的目光看过去。目光刀剜般犀利,女人毕竟心虚先红了脸低下头说,反正我完成了俺家孙总交代的任务,处长和丁姐忙吧。女人在转身的时候,两手有意搭在肚子上抚摸了几下,说即将为人夫为人父,俺家孙总可高兴了。女人仿佛高兴地自言自语说着,走出丁心如的办公室。处长待女人走出去,不安地说不好意思,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非得要我陪着和你见面。甭和这样的女人一样,不要往心里去。处长是丁心如父亲一手提拔的,没离婚前和孙海成丁心如都是交心的朋友。丁心如叹口气说没事处长,我顶得住。她顺手拿过喜帖,看到女人叫李萍,她顺手丢进了垃圾桶里。后来的事情,处长见了她就说开了,孙总不知道李萍大操大办婚礼,结婚那天孙海成和李萍说好心如回想着刚才的一切,她仿佛又闻到男人嘴里喷出的酒臭气,她浑身又哆嗦起来。

她没法和她们吵闹或者厮打。孙海成离去的每天晚上,她在一百五六十平方的房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仿佛置身在旷野中,而她就像用手遮挡着的一点火星,随时都会被来历不明的风吹熄。她就在单位忙到深夜,她就靠着床背任黑夜寂寞地潜伏在身后。

她感觉房子从来没有过的空旷。

楼上动静大起来,他们大概把楼房当成了船,恨不能让楼房上下摇动起来。女人故意浪声腻语着,男人像拉动一列火车喘息着。摇吧,摇吧,总有摇不动的那一天。丁心如小声说着。后来丁心如再上楼,总要伸头往上了几眼,确定没人下楼,她如履薄冰似的上楼,每一步都拿捏着劲,恐怕弄出大动静。

她打扮着自己。她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番,像和孙海成结婚那天一样。今天她要和孙海成再到民政局领结婚证。今天是他们大喜的日子。她和民政局的同学联系好了,要和孙海成再结一次婚。不过不像第一次那样大操大办,她和儿子商量好了,等到儿子大学假期回家,和儿子、父母、孙海成一起到饭店好好团圆团圆。全家团圆一场,盛宴一次,她不会喊一个“外人”。她想好了房间的设计,蜡烛不可少,玫瑰不可少,红酒不可少,微笑更不可少。父母开始沉默,最后还是没有拧过她。

她在嘴唇上细心涂了淡淡的口红,孙海成喜欢她抹淡淡的口红,他说她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漂亮的人。抹着抹着,她忽然想起楼上女人说的两片肉,她微笑起来。她发现自己的酒窝还在,酒窝里盛满着笑意,荡漾着。她想自己一个人去民政局。

丁心如临走要把药喂给孙海成。这次她要给孙海成一个惊喜。她把药放进孙海成的嘴里,然后自己噙着一大口水嘴对嘴地喂进去。她一点一点往孙海成嘴里送着,她感觉舌头就是一个温柔的传送机。她刚离开孙海成的嘴唇,可孙海成就吐出来。她又贴上去,舌头往孙海成嘴里小口小口拨动着。刚离开,孙海成又吐出来,孙海成的脸泛起红色,嘴角的水一股一股流下来,顺着脖子流到背下。她噙着水摇头看着他。她再一次贴上去,他再一次吐出来。

她擦着孙海成嘴角的水流,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她的泪水泉涌出来。她噙住一口水努起嘴再一次贴上去,可孙海成又一次吐出来。她真的恼怒了,狠命堵死孙海成的嘴唇,往里灌着。孙海成的舌头也像发动机,老化的发动机那么无力地往外推着。

她咳一下,把水全吐在孙海成的脸上。她脑子里又塞满了东西,两手就不由自主地掐住了孙海成的脖子,掐着哭着,狠命晃动着孙海成的头。孙海成的头像风中的树叶,不安而绝望地摇摆……她累了,两手一松趴在孙海成的身上,肩背像遭受了不可忍受的疼痛,剧烈耸着。而孙海成像憋久的鱼,咳咳喘着,咳出了一粒药片。丁心如趴着像过了一个世纪般抬起头,用手理着头发,而孙海成的目光像钉子钉在丁心如的脸上。

丁心如看着,看着,两手伸出去缓慢而轻柔地帮孙海成梳理着头发。每一次喂药,丁心如都祈盼着奇迹发生。她擦去孙海成嘴角的水和有些粉了的药片,她拿出一粒放进孙海成的嘴里,她又噙了一口水贴上去。她送一点,孙海成咽一口,他像个犯错而听话的孩子。

刚站起来,手机响了。丁心如打开看了一眼,陌生的号码。她合上,不想让电话打搅心中的如意算盘。可刚放下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多么顽强似的。有急事?她按下接听键,你好,听筒里传来一声嗲声嗲气的令人发腻的女声。丁心如说你打错了吧。听筒里声音大了起来,没有丁姐。丁心如像被雷击似的,有些迟钝结巴着说,李……李萍?对,丁姐还记得我。丁心如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我不会忘记你。谢谢丁姐,孙总还好吧。恭喜丁姐快成了整座城市的道德模范了。不过我想起一些事情向丁姐请教。丁心如说不敢当。李萍说她握有孙海成贪污受贿的一些证据,让丁心如往某个卡号里打一百万,否则李萍会把手中的证据交给市纪委。丁心如相信孙海成,他们共同生活了20年,孙海成从来都是干净做人干净做事。丁心如自信地说随便,还记得市纪委的地址吗,要不我给你说一下。李萍显然有些气急败坏地说,一个老女人陪着个木头人,下半辈子死去吧。丁心如反倒高兴得有些手舞足蹈了,她的声音大了许多,颇有些自豪地说生活多美好,老公儿子在身边就是幸福,就是完整的家。你还不懂什么是幸福。今天我和孙海成到民政局领结婚证,请你喝喜酒啊。她有意把“啊”往上一撩,她想把李萍刺得遍体鳞伤。走着瞧。丁心如听出来了,李萍气恼地把手机猛一合,丁心如像不依不饶似的说到时候来喝喜酒啊。一定来,俺家孙海成真心邀请你。

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们又结婚了。这次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分开。丁心如说着,放下手机轻轻趴在孙海成的心口,倾听着孙海成的心跳,等着,我会拿大红的结婚证回来的。

丁心如直起身,看见孙海成的眼角又流满了泪水。

丁心如抱着玫瑰推开家门的时候,像从前一样喊着我回来了。她连鞋都没换跑进房间,扬着大红的结婚证。看看老公,看看我们的结婚证。她满眼泪水来到床边,用玫瑰和结婚证遮挡着她的脸。没有一点动静。等她把结婚证从脸前移开,她惊呆了,像被恐惧的锤头狠命敲打着,身体萎顿下去。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没入楼板里。而一瞬间身体又轻飘飘飞起来,拴在床的上方,她无法飘离。

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还是没有挽救过来。医生说食物进入气管,导致窒息而亡。丁心如懵了,哪来的食物?医生说,看着像芹菜胡萝卜馅儿。天啊,那不就是早晨孙海成没有吃完而被她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她还想着中午用微波炉热热再吃。孙海成可全瘫了,他全身不会动的,手也不会动的。怎么……难道是他自己……

第二天,她怀抱着一束玫瑰坐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好多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的病人家属看着她呆坐着,坐到晚上然后把玫瑰放在门口的椅子上离去。

后来几乎每天,人们都看到,一个女人怀抱着一束玫瑰来到急诊室门口,坐到傍晚,把玫瑰像放下一个婴儿般放在椅子上,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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