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妓女金喜

古梅路是小镇出入老城区唯一的主干道。在小镇没发展起来之前,老城区是小镇的中心,而古梅路就是镇中心的枢纽,人们围绕着古梅路沿路而居,房屋如树洞里的蜂巢,密匝匝地一间紧挨着一间,紧挤在古梅路的两边,恍若挤着抱团取暖。这里曾经人声鼎沸,卖五谷杂粮的、针头线脑的、卖化肥农药的、卖凉茶油条煎饼等等,一样不缺。自从新城区在河对岸屹立起来,祖辈生活在古梅路里的那些土著,有钱的搬到了新城区新近崛起的漂亮小区、年轻的为寻求机会也离开了老城。有搬走的同时也有迁入,一些从事低端工作的低收入的异乡人,搬进了原住民搬走后空置下来的老房子,与那些无力搬迁的、年老的原住民相伴而居。但终是无法回复当年的旧貌,古梅路如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风华尽褪,残旧不堪。

与古梅路一样历史久远的,是路两边长长的一溜白玉兰树,每株的躯干都长得一人合抱那么粗,三四屋楼高,郁郁葱葱地遮盖了半条路面,除了些许寂寥的日子,总有一些白花半掩在巴掌宽的阔叶子里绽放,花香浓郁,整条古梅路经常笼在花香、笼在浓郁花香特有的暧昧氛围里。

南方四季界限模糊,夏热冬暖。无论什么季节,只要不下雨,古格路从不缺人气。旧城区的老居民,混杂着租住在古梅路里的异乡人,挤满在路边一张张的石条凳,古梅路是他们的社交场地,谈时事,谈奇闻怪事,谈人生苦短,打发漫漫长夜。

当中,一群靠出卖肉体谋生的女人出没其中,比如春香、阿美,阿清,秋香,小红、阿玉等,她们在人群中流连。

与在古梅路树荫下谋生的其它 姐妹一样,金喜也是一个低等妓女。生意清淡的日子,三十块钱打一炮、五十块钱包一夜还可以打折。

三十出头的长着眯眯眼的金喜与她们一样,都有些丑。

不同的是,金喜比她们都年轻,三十刚出头。

不同的是,金喜的皮肤超白,白得像刚出蒸笼,发得鼓囊囊的,还升腾着热气的大馒头。作为女人,一白遮百丑。

还有不同的是,比起她们下垂的小胸,金喜还有一对坚挺的大奶子。

综合这些优势,金喜比她的姐妹们略胜一筹。所以,在古梅路的树荫下,金喜的生活一点也不占下风。别人打折过日子,她依然可以卖个稍高的价。

简单吃过晚饭,金喜她们就从一条条小巷子里出来,聚拢到古梅路。她们身上散发着古梅路另一边地摊上摆卖的香水味儿,她们是白玉兰花的另一种味道,撩拨着树下那些男人赤裸裸的肉欲。有的刚洗过澡,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的用橡皮筋草草地扎着。如果是夏天,手上还摇着纸扇,坐下时,替别人扇也替自己扇。她们在一团团的人堆中四散开去,慢慢在从一头游荡到另一头。遇到老熟客或稍多看了她们几眼的,她们就以“吃过饭了”开场,尔后坐下来,荤的素的调侃几句,最后以“哥,今晚想不想耍”作结束语。如果没戏,她们站起身走人,如果有戏,就带他回到出租屋。要是接的是快活,她们做完后,草草拭擦一下还会再回到古梅路,寻觅下一个机会。

金喜情商不高,她的手段与其它姐妹的手段一样,有时坐下来,不仅没有谈成,还给他们抓了几把奶子,这些金喜一点也不恼,她咯咯地笑着拂开手,起身寻找下一个目标。

之前,金喜并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沦落到做妓女,她在老家的镇上平静地生活,她男人叫汉标,汉标是个屠夫,在镇上杀猪。汉标比金喜年长十三岁,老婆死了之后找了金喜做填房。再之前,孤儿金喜跟着远房的叔叔过日子,十八岁那年,仅仅是一头猪的价格,叔叔把她送给了下村买生猪的汉标。

金喜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父母亲的样子,对于是父亲先死还是母亲先死,是谁死之后让她成为孤儿这些问题,她统统都没有印象。只记得远房的叔叔过来埋了金喜的最后一个亲人,领着小胖墩金喜回家。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嗯。”小金喜狠狠地点点头,

“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他是你的弟弟,你做姐姐的要好好照顾弟弟。”

“嗯!”小金喜又狠狠地点头。她没有了家人,十分感激叔叔收留了她。

因为要照顾弟弟,金喜没有去上学,等到弟弟七岁开始上学,叔叔就叫金喜去照顾猪圈里的猪,开始时照顾一头,然后是两头、三头四头。金喜离开叔叔家那年,她要照顾的猪,数目已经上升到十二头。

金喜跟了汉标,也是因为她照顾的那些猪。

被金喜照顾的那十二头猪,圈养到秋天,一头头长得膘肥体壮,猪长大到一定程度,生长就变得缓慢,再不出栏就白白浪费粮食,叔叔叫来了屠夫汉标。

汉标看中了十二只猪,他那双看了十几年生猪的眼睛也看中了金喜。

远房叔叔指汉标对金喜说:这个是你男人。

十八岁的金喜已经懂得“男人”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她那两片厚眼皮盖,用她那一双眯眯眼,瞧了瞧汉标,低声说:“这么老?”

“年纪大的懂得疼人。”

金喜嘟着嘴,胖乎乎的大饼子脸上的蒜头鼻,瑟出一颗颗汗珠,这是她表示不乐意的表情。

叔叔火了,“你往坑里的猪尿泡里照照,以你这样的条件,你能嫁给谁?”

叔叔的话击中金喜的要害,她知道自己长得丑,她不言语了。

“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一下跟他回家。”叔叔说。

当天叔叔就把金喜送上汉标那辆装满生猪的拖拉机。拖拉机开动时,他对治标说:“金喜是好生养的人,三年里定给你生俩。”

汉标听着呵呵直乐。

汉标领着金喜回了家,等不及卸下车上的生猪,就急切地把金喜拖进房间,他扒光衣服,像一只多毛的种猪,扑向金喜。金喜拼死抓着自己的裤头,她害怕得直哭。屠夫拿来一把剔骨刀,像剔骨头一样把金喜卸得赤条条,架起金喜两条肥腿,挺着坚硬的生殖器往里冲,痛得金喜杀猪般嚎嚎大叫。

屠夫汉标一边忙活,一边喘着粗气说:“我要儿子,你要给我生儿子。”

汉标只是在金喜身上白忙活了十多年,十多年后屠夫老了,老了的屠夫对生不出儿子的金喜没有了兴致,胖金喜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吃闲饭的人,她被屠夫赶出门。没有了家的金喜跟着镇上的人来到这地方,在小巷里租了间房子,从此操起皮肉生意。

对自己的遭遇,金喜一点也不恼。

“这是命。”金喜说。

可什么是命?大字也不认多个的金喜自己也不明白。她眼里,所谓的命就是:是神让她跟了屠夫,是神不让她怀上孩子、是神让屠夫赶她出门,是神让她去做妓女。这么下贱的神只有人世才有。

这个晚上,金喜感到特别的闷热。肥胖的人都怕热,动作幅度稍大一点就出汗。汗从金喜全身的毛孔里瑟瑟地分泌出来,汗湿了她的白T裇,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她那对不戴乳罩的大奶子,两个大黑点清晰可见。

她在树荫下走了几步,一屁股在一张石条凳上坐下,用肥胖的手在脸上快速地扑扇,两侧的鼻翼布满是豆大的汗珠子。

“热死了。”金喜说。不管身边的人认识还是不认识,她一点都不怯生,她这句话算是跟坐在身旁的人打招呼。

“你没看我热,还挨过来坐?”金喜一把推开坐过来的男人。

“晚饭吃火药了?”男人说,说完自觉地挪开,挪开后看着金喜只顾着用手扑扇,再没有接他的话,感到非常无趣,悄声地站起来走了。

可今晚金喜一点都不在乎,这么热的天,要是带着他回去,在小屋里给他又搂又抱,那把咣当咣当响的破风扇,还不把她热死。

待稍稍凉下来一点,看着人声起伏的另一条石凳,她又觉得无趣极了。趿着拖鞋起身。她对着另一条石条凳上的人说:“怎么不来一点风儿?”

那边的人听到说话声,只是扭头看了一下,没有人理会金喜。

没有人理会的金喜,觉得一阵无趣,她迈开两条粗壮的短腿,股朝着树荫另一头走去。肥胖的金喜,扭动她两扇肥大的屁股,在这古梅路的树荫下,是别有点儿味道的。

“今天新城区那边警车一直响,发生什么事?”人堆里有人问起事来。

“死人了,警察查案。”知道消息的人说。

散步走过的熟人听到这消息,停下脚步问:“怎么回事?”

金喜她也不由地停下脚步,她也非常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知道消息的人并没有急着说下去,慢条斯理地掏出烟、点烟。

“哎,还不说,急死人了。”金喜说。她在人堆里推搡了几下,“让个座,一起挤挤。”硬生生地在凳上给她挤出一个空位。她实在是太胖了,一旦停下就想找地方坐。

“新城区那间五星酒店,有个桑拿妹,给她男人杀了,两人都吸毒。”

“为什么杀人?桃色事件?”

“为了毒资,那女的还挺漂亮的,听说脖子都快被割断了,仅剩一点皮连着。”

“哎,流血了吧?”金喜怕血,这是她致命的弱点,觉得血对她的刺激比死还要强烈,虽然曾经跟了屠夫汉标生活过一段日子,但屠夫的杀猪档她从没踏足一步。所以她唯一关心的是那死人有没有流血。

“都杀死人了,那能不流血,血流得一地都是,警察来的时候,血还往外流。那个知道消息的男人一脸不屑地看着金喜。

“啊,流血了!”金喜仿佛看到鲜红的血像水一样向她流淌过来,她脑子里刹时一片空白,她感到一阵眩晕,背脊梁一阵凉津津。

“哎哟,我的妈。太吓人了。”她嘟哝着,站起来要走。一起坐在石条凳上的那几个人哈哈大笑,有人扯她的衣服不让她走。“臭男人,死男人。”她气急败坏地拍打那只扯她衣服的手。石条凳上的那几个人笑得更起劲。

“太吓人了。”她捂着胸口,走了一段距离才缓过内心的不适。

不远处的另一张石条凳上,阿美她们几个正围着一个人说话,她又挤了进去。

一个喝得醉熏熏的男人坐在石条凳上。

秋香问他,“我们几个,你喜欢谁?”

那男人醉眼斜斜看着,“你们四个,我都喜欢。”

一阵哄笑,“不是四个,我们五个,五个。”

“既然说喜欢我们,今晚想不想玩去?”

“玩?&rdquo);那男人想了好一会,头摇得像拨郎鼓。“不玩,我不玩。”

“为什么不玩?”

男人醉眼朦胧,拼命摇头。“不想玩。”

“那你不玩,请我们吃东西?”阿清说。

男人为打发她们离开,从袋里掏出一叠散钞,抽出几张递给阿清。“拿去,拿去卖东西吃。”

小红手快,把那醉汉手上的钱钱抢了过来,递给阿清。她们几个一点都不含糊,又了阵响亮 咯咯笑。

“我们买什么东西吃?”

“鸭脖子。”

“买了鸭脖子,用不了这么多。”

“再买些水果。”

“还有瓜子。”

,不断地有人出主意,看着阿清拿着钱高兴地离开,金喜她那些姐妹又是一阵得意的哄笑。

金喜今晚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她没有参与,默默地走开了。

天太热了,她觉得下一场雨才是她迫切需要的。

这个晚上,金喜她坐在树荫下,过了午夜还没有回去。回到那闷热局促的小屋也是一种折磨。只有偶尔一两个吃了夜宵醉醺醺回家的酒鬼,古梅路静下来。现在逐渐起了点风儿,翻动她头顶上白玉兰树宽大的叶子,沙沙的轻响,轻响仿佛从遥远的天籁传来。伴着一些叶子轻轻飘落的声音,是多么的动听。

金喜昏昏欲睡,混沌中,她发现相邻的石条凳上也坐着一个人,她用她的小眼睛打量了一下,是那个被她的姐妹们捉弄过的醉酒的男人,那人似是酒意已过,没有了之前进醉态,闷闷地坐在凳上抽烟。

“哎。”金喜朝那人打招呼。

那人扭头看过来。

看到那人有动静,“哎。”金喜又是一声。

那人裂开嘴朝她笑了笑。

“你怎么不回去睡觉?”

“我家离这远。”

“附近有旅店。”

“不住店。”

“是不是你的钱被我的那些姐妹骗光了?”

那人又是笑笑。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夜又更深了,屋子里许是凉快了一点,该是时候回去睡觉了。金喜起身想往家里走,但眼睛的余光撇到那人身上,那人仍是闷闷坐着,没有找地方睡觉的意思,她不由地升起一股强烈的同情心。

“哎,到我哪休息去?”

“不去了。你回吧?”

“走吧,我不收你钱。”金喜很大度地说。

那男人犹豫了一下,起身跟金喜走。

金喜的家,除了一张床,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再没有多余的财产。但金喜觉得有瓦遮顶的地方总要比睡在大街上强,她被屠夫赶出来,在极度的彷徨的那一刻,她就是因为迫切需要一片栖身的瓦顶,没有过多的犹豫,就操起了出卖肉体这种行当。所以她看到流落街头的醉汉,她觉得这种人最值得同情,最需要有人去给他关怀。

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才看真切跟她回来的那人,虽然瘦削,但有一点让她稍稍动心的敦厚之气。当然大字不识一个、简单得一条筋的金喜没有想到这些文绉绉的字眼,看真切的第一眼,她当真动了一下心。

她让那男人在黑暗中洗了个澡,又看着洗了澡的男人穿上裤衩不知所措地抽烟。

金喜说:“就一张床,你上来吧。”

“哎。”那男人这时反倒没有了什么主意,金喜说什么就什么来着,他爬上床,背对着金喜侧身躺下。

金喜肥胖的身子热烘烘地靠过去,一只手搭在那人的腰上,那人颤了一下。

金喜小声地咯咯笑。“兄弟,我不收你钱。”

金喜的主动让他感到有些不自然,此刻他真的没了主意,气氛有些尴尬。金喜贴了过去,手在他身上流动,撩拨得他气息越来越急,他突然翻身爬到金喜身上,双手在金喜身上像揉面团一样揉着她,揉得金喜快喘不过气。揉得金喜生生的痛啊,她扭动身子。小声的“啊,啊”轻哼,哼得对方更是欲火焚身,掀起金喜的睡衣,在她的大奶子上狠狠地啃。

男人咬牙切齿地一把拉下她的裤子,轻微的一声,金喜感觉到她睡裤的松紧带给绷断了,全身绷得紧紧的肥肉不由地松弛下来。

有人说妓女的性爱是不能有感觉的,金喜的姐妹们都这样教她,这晚上金喜还是第一次,她激动地等待那人进一步的动作。但那人却停了,从她身上翻下。

金喜在他胯下抓了一下,那人的根软绵绵的。

那人幽幽地说:“以前给人打坏了,不行了。”

小镇里做金喜这营生的有三种人,第一种在新城区哪间五星酒店里,就是早些日子被杀的小姑娘那一类,年轻且漂亮。第二种还是在新城区那边,与金 喜她们一样也在树荫下谋生活的姑娘,这些姑娘们虽不漂亮但年轻。最者就是呆在老城区里的,金喜这一群姐妹了。

平时她们从不交集,五星酒店里的姑娘不屑跑到新城区的树荫下谋生活、新城区树荫下的姑娘不屑跑到老城区里来抢地盘、老城区的金喜和她的姐妹们更不会往新城区里跑,这三种人各自有各自的活法,从不轻易越界抢对方的饭碗,仿佛隔着一条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

万一有一天她们过来了,会是怎样的境况?金喜她们只有被排挤出去,只有离开古梅路这一条出路。

这天金喜很早就出来,这时候,是老城区里的土著们吃晚饭的时间,干苦力活的异乡人还没收工回来,树荫下冷冷清清。进入秋天,天气凉了一些,白玉兰的黄叶增多,衬映着路边老房子辨别不出原色的墙体、墙体上一块块黑色的水渍,古梅路增添了些苍桑感。

金喜在树荫下的石条凳上盘着双腿歇了一会,隔着几张凳子与远处的人天南地北的聊天。他们都是金喜的老熟人,住在这条街上的男人,都与金喜熟络,即使没嫖过金喜也摸过金喜的奶子,没摸过她奶子的也与金喜说过话。他们漫无边际地聊了一通话后,金喜有些无趣,失神地看看空落落的大街,看看满是污渍的房屋,又看看屋里提早亮起的灯光,灯光下却又看不到里面的人影,这一段时间,日子过得平淡如水,清寡得让金喜感觉索然无味。

“哎,最近有什么新闻?”金喜问。

“没有什么新闻。”

“真的没有?”

“要是算事的话,今天广播说古梅路要折了。”

“这里要折?”金喜的声音突然高了几个调,她觉得愕然。

听到古梅路要被折的消息。金喜用她的小眼睛,透过白玉兰树枝叶的缝隙,打量了一会眼前的景象,这满眼散透着衰败气息的古梅路,着实要折旧换新的了。但闪念间金喜想到古梅路拆了的那一天,她搬到什么地方安家?想到这个问题她心里不免升起一丝惆怅,但金喜的惆怅很短暂,她的脑子很快转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她本是出来买东西的,坐了这么久,她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她放下盘在石条凳上的两条短腿,扭着两扇大屁股,走到对面的商铺买了些卤猪头肉,又在另一商铺花了十一块钱买了一瓶白酒,然后再钻进小巷。

金喜她今天很悠闲自在,因为她今天晚上不需要去拉生意。

今天下午老鲁过来了。

老鲁就是那个醉酒后,在金喜家歇过一夜的男人。

那一夜,两人躺地床上,金喜渴望他去做的事那男人做不成,他在床上辗转翻侧,心里内疚不安。他说:“今晚我躺在这里,耽误了你做生意,我补偿你的损失。”

“你有钱?”金喜没把他的话当真,在她眼里这男人比她还要落魄。

“我有钱。”

“你的钱留着吃饭。”金喜拨弄着他软塌塌的尘根,一阵咯咯的笑。金喜并不是嘲笑他没有钱,善良的金喜想到大家都是苦命人,她的床一个人也是睡,两个人也是睡,况且她当初就没打算要收他的钱来着。

“我真的有钱。”那人让金喜笑急了,他拿过脱在床边的衣服,悉悉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匝百元大钞递给金喜。“你看,这是不是钱?”

金喜困得厚眼皮盖直打架,她看都没看,把他的手推回去,说这一晚两晚的,我还不至于饿死,你留着给家里。

“我父母早死了,没有家人。”

“你也没家人了?”

听到他也没了家人,金喜的大饼子脸悲戚起来,她贴着他光溜溜的背,觉得他的钱更不能要了,她叹了一口气,“都是没家的人,钱你留着,有一天总会用上。”

黑暗中,金喜热烘烘地搂着他,搂得比之前更紧,两具肉体没有性爱含义的紧紧地粘着。风扇咣当咣当地摇晃着,朝两团肉吹去丝丝凉风。

那人许久没有体会过人世的关怀,丑陋的、善良的金喜让他感动,他的心让陌生的温暖温润了,他转过身与身边的那团肥肉搂抱在一起。他问金喜,问:“你不贪钱,走上这条道时挣扎过吗?”

金喜已经困极,呼噜声就将响起,他的话捅中了她的伤处。她一骨碌坐起来,金喜激动地说:“怎么不挣扎,第一次,我死死抓住自己的裤头不让人脱,那人脱不下要走,我想到明天连吃饭的钱也没了,拖了他回来。拖了回来还是抓着裤头不放手,他又要走,我干脆自己脱得光光的,不挣扎了。”

金喜说完自己的第一次,大咧咧的金喜有些哀伤,“没有人天生喜欢做鸡。”

那人想了想,他也慨叹:“没有人天生喜欢做坏人。”

“对。”金喜很赞同他的话,狠狠地点点头。

那人又说:“以后我没地方住了,我还来,行不?&rdq)uo;

“行。”金喜在那人的光屁股上狠狠地一拍,爽快地答道。

不久之后,老鲁果然又来了,来了一次,又来一次,他来找金喜不是为嫖金喜,他把金喜的家当作客栈,他不敢住店,一段时间后总会在她家呆几天。金喜话多心眼却不多,为人朴实不贫财,不像金喜那些老姐妹想钱想得肠子都打结。当然,他不会让金喜吃亏,会把因他到来,金喜不能出去揽活回家的损失弥补上。金喜她也逐渐明白老鲁在外做些什么营生,比如在古梅路听到某某地方,某个厂一夜间给搬了很多东西;某条路的电缆给人剪了,说不准就有老鲁的一份子。

如果忽略老鲁的职业,他是个好人。对更甚于他境况的金喜充满同情,他把她当朋友、当亲人看待。只要不用开工,他就来这歇息。他在生活简单、要求简单、想法也简单的金喜身边,可以让他找到快乐。生活就是这样,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很容易说到一块抱到一块,在严寒中互相偎依取暖。

金喜回到巷口,看到小红站在她家门口,一边织着毛衣一边与老鲁说话。一身透着狐骚味的小红,嗲着音调说话,说着说着捂着嘴笑。金喜一看到小红,大饼子脸立马拉了下来,一脸的不悦,她加快了步伐。

金喜的不悦是有道理的,小红确实想在金喜与老鲁之间插上一脚,她后悔当初她走眼了,没有把老鲁领回自家,不至于象现在被人折腾个半死也挣不到老鲁给金喜的钱。

小红看到金喜回来,心虚地说:“金喜回来了?”

金喜扬着她那张大胖脸,用肥胖的身躯堵住门口,冷冰冰地说:“进去坐啊?”

小红装作织毛衣,躲开金喜灼灼逼人的目光,“不了,我到姐妹家串门去,等一会要出去做事。”小红讪讪地朝金喜笑了笑,离开了。

金喜叉着腰,对着小红的背影呸了一口水。

老鲁每次过来,都把金喜的家弄出些家的氛围,这种氛围老鲁喜欢,金喜也喜欢,有时候两人都产生一种对方是家人的错觉。

“以后少搭理这种人。”

屋子一角,一个电饭锅,一个小铁锅架在煤气炉上,这算是金喜的厨房。老鲁正在黯淡的厨房里忙着炒菜。他问:“你喝醋了?”

金喜对着老鲁呸了一口,她气鼓鼓地说:“我担心你被人坑骗。”

开饭前,老鲁从身上掏出个鼓囊囊的包,从里面抽出几张人民币给金喜。“我这次住三天”

金喜接过钱,大饼子脸却不见一丝喜色,而是一脸的担忧。“你又去干那事了?”金喜不喜欢老鲁做这行当,但她脑子简单,她不懂得如何劝说老鲁,她只懂得替他担心。

老鲁替金喜倒了一杯酒,他安慰金喜,“不会有事的。”

金喜一饮而尽。酒喝下肚,胖金喜突然有点感触。“要是那一天你不能来了,我会难过。”

日子过得很紧凑,当觉察吹过的风透着丝寒意时,不觉间已是初冬。冬天来了,农历新年也就近在眼前,过了农历新年,就是跨入了下一个年头的门槛,波澜不惊的一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

金喜和她的那些姐妹,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齐唰唰地又将增添一岁,她们是最经不起岁月捣鼓的女人。

这群有些丑陋的女人,腰身本就不细,还继续失控地发福,身体像吹了气的气球,一天天地膨胀。身体是她们唯一的本钱,一直以来,她们只能在身体上动脑筋,穿着无袖的背心,露前面的深沟、后面白花花的肉,去勾起在古梅路里出没的那些男人的色心。如今胸下垂了、粗腰堆满赘肉、皮肤不再光滑,用以勾起男人肉欲的东西还剩下什么?

春香与阿玉说要回家了,她们回家后永不再返回古梅路。

姐妹们很诧异。“你们真的决定走啦?”

“老得连头发都快掉光了,谁还会花钱买我的老X,我赖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春香爆了一句粗口。

儿子读高中那年,春香为给儿子挣学费来到古梅路,如今她的儿子大学毕业,还找到了工作,她打电话给她的男人,她说她在外折腾累了,她想回家。

那个对她的工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男人说:“这些年你受苦了,回来吧。”

她男人的话,惹得春香泪如雨下。

而阿玉,她是在男人车祸死去那年来到古梅路。儿子是死去的男人唯一留下的根,婆家不允许阿玉带儿子离开,为了让年幼的儿子以后有一套房子结婚,她豁下脸皮操起这行当,如今儿子的房子建好了,她可以放心地去改嫁。

每个人的遭遇不同,但不幸是相似的。

春香与阿玉一走,古梅路就剩下金喜她们五个,人少了,对于金喜她们来说,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旧城区就那么大,古梅路就那么长,能容下的人就这么多,姐妹中走了两个,按理说剩下的女人挣钱应该要比以前要容易。

但世界往往不如她们所愿,不会轻易打破平衡。

春香与阿玉前脚刚离开,一个女人后脚跟着搬进古梅路,这个女人三十岁光景,细眉大眼,虽然一脸病色,但让金喜她们觉得这女人不能轻视。金喜她们五个齐唰唰地站在树荫下,象草原上的一群野牛,瞪眼看着一狮子进入自己的地头,眼睛里充满敌意,却又无可奈何。

那女人出现在古梅路时恰是周末,恰是周末里最热闹的一刻,推三轮车卖水果的,摆地摊卖草药、脱牙或医治疑难杂症的,卖劣质枕头棉被的,卖廉价衣衫的,沿着路中间四尺宽的人行道一直摆下去,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树荫下,坐满看趁热闹出来歇息的人,那女人就是在一刻走进了古梅路。

秋香说那女人肯定是刻意选在这时候进来的。

长着高颧骨,薄嘴唇的秋香,天生长着一副刻薄相,这种女人很好斗。她为了钱,可以把姐妹们正往屋里带的男人,用些小手段让那男人转身跟她走,所以古梅路里的姐妹都不太搭理她,所以她通常是一个人,站在姐妹们的远处,狐狸精一样直勾勾地看着树荫下的男人,寻找她的目标。

秋香经常对姐妹们说,她抢姐妹们的客人是迫不得已,因为孩子得了病,急于为孩子寻点药费。她经常也对客人说她孩子得病的事,希望客人做完活,一时的怜悯,多给她几十快。可在古梅路消费的男人,包括金喜她们都不相信,认为阿美编些悲惨的身世为自己立贞节牌坊。

新搬来的女人穿着一条露着乳沟的碎花裙子。

金喜与她的姐妹都不穿裙子

她的长腿从拉行李的三轮车上跨下来,用细小的胳膊吃力地把行李搬下车。

金喜与她的姐妹们都没有长腿和细胳膊,她们的胳膊几乎与大腿一样粗。

除了少一根筋的金喜,阿美、阿清、秋香、小红她们几个,今天突然反常地团结起来,站在同一立场上,盯着那女人直盯得两眼冒烟,只要遇上一点火星就着火,只要有一点风儿,就可以把她们推上前去,上前去撕烂她的脸皮。

那女人从车上抱下来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女儿。

金喜与她的姐妹们都不带孩子在身边。在这个点上,让秋香找到了能发泄心中恶气的出气口,她絮絮不停地骂:“你看那个烂货,出来做这种事还带着女儿,就不怕她的女儿也变成小烂货。”

“以后,这孩子肯定又是一个烂货。”

金喜扭过头,大饼子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她弄不明白这个女人只是比她们要漂亮一点,犯不上连带她的女儿也跟着遭骂。她问:“当年我进来的时候,你们是不是也这样骂我?”

正在气头上姐妹们,听着金喜的话,忍不住咯咯大笑。阿美接话说:“你那么丑,我们担心你什么呀?”

金喜没料到她们会这样笑话自己,她十分恼怒,翻了一个小白眼朝她们呸口水。

坐在树荫下的那些人当中,喜欢寻芳问柳的男人看出这个女人的一些门道。扭头打量着这个新货色。

“新来了一个?”

“看起来挺漂亮。”

“以前在酒店里做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到这儿来了?”

“我在新城区的树荫下也见过她。”

那些男人一边议论,一边看着她领着孩子走进巷子,直到消失在小巷里头。

金喜她们把从男人那听来的消息综合起来,这个女人大概的经历就是,最初在酒店里做,然后在新城区的树荫下出没,今天搬进古梅路。

“金喜,那烂货住在你隔壁。”

“金喜!”

她们看到金喜没有回应。“金喜,你哑巴了?”

姐妹们对金喜的无动于衷很不满。她们需要发泄心中的不满,希望金喜去打她一顿,把她赶走。

“又不是住我的房子。”金喜的胖脸蛋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按金喜她们一向的习惯,应该是白天休息,晚饭后来古梅路的树荫下游荡、搭讪,与对她们感兴趣的男人谈拢价钱后,然后带他们回出租屋做事。

新来的女人打破了金喜她们历来的习惯,她仅在树荫下露了一回脸,之后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贪图新鲜的男人直接到出租屋去找她。

如果有男人进了她的屋子,那女人就把她的女儿支出来,让她自个在巷子里玩。

小女孩玩着玩着,玩到了金喜的门前。

因为那女人到来,金喜经常揽不到活,令她对那女人也感到厌烦。

“姨。”

小女孩倚在金喜的门框边叫金喜,金喜浑沌沌地扒开厚厚的眼皮盖。看到是那个女人的女儿,她有点气打不到一处,嘟着嘴不理那孩子,圆胖胖的脸鼓着,就像柑橘皱巴巴的蒂。

小女孩不合时节的穿着一条夏裙,裹着瘦弱的身子。她又叫:“姨。”

“不理你。”金喜说。

“姨。”小女孩从口袋里拿出几个花花绿绿的糖,她递了一个给金喜。

金喜没折了,不理也不是。她想她讨厌的是孩子她妈,与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呢?想到这些,她松下了嘟着的嘴,接过孩子手中的糖,拆了糖纸,巴嗒巴嗒地吃。

小女孩第二次过来,金喜看到孩子脏兮兮的身子,她给孩子洗了一个澡。

小女孩第三次过来,金喜正在吃晚饭,金喜问她饿不?小女孩点点头,金喜给她也盛了一碗。直到深夜,孩子在她怀里沉沉睡去,那女人才开门出来,站在巷子里喊。

“香草,快回家。”

金喜抱着睡着的孩子,站在门口对着她破口大骂。

“你这烂货,做这种事还带孩子过来。”

“带了孩子过来,就光顾着做那破烂事不理孩子。”

那女人给金喜骂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跑过来接过孩子,匆忙闪进屋里。

这时刻,小红也在巷子的尽头骂人。

在古梅路里,数小红的资格最老,从十六岁到现在四十多岁,一直做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还是分文不剩,她的钱给一任接一任的男朋友骗光了。

“以前我有钱的时候,你没说要走。我现在 没钱了,你就说离开。这几年吃的,用我的,你的良心拿去喂狗了?”

金喜走到巷子中央朝里头张望,黑暗中,她只隐约看到两个人影在推推搡搡。

还是小红的声音,“你别走好吗?”

“放手。”这回是男人喝斥的声音。

金喜的心给搅得一片杂乱,她看不下去了,扶着门框,无力地回到屋里。

初冬的南方,气温如回光返照般,突然又热起来。

这喜怒无常的天气,热得金喜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她爬下了床,开着那把破风扇,于是乎,狭小的房间有了些许凉风。但房间里还有另一种味道挥散不去,汗液的酸味、精液的腥味,这是躺在金喜床上的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激情过后的男人,已疲惫不堪,如死猪一般瘫睡在床上。

“哎,天怎么突然又热起来?”金喜问。

“听说马上就有冷空气来,明天开始转冷。”男人瓮声瓮气地答她的话。

胖金喜她不可能弄清楚冷空气与今晚的热之间有什么联系,但金喜听到这话,心里不免舒畅了一些。南方的冷也冷不到那里去,但热起来就热得要人性命,对于肥胖的金喜说来,她觉得冷总比热要好受一点。黑暗中,她摸索着给自己倒了一碗水,倒入自己干渴的体内。

“金喜,还没睡吧?”是小红的声音,她站在屋子外面的巷子问。

“热得睡不着,起床喝水来着。”

“确实很热,我也睡不着。”小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人出现在金喜的窗前,脸蛋贴着玻璃,从外面往里瞧,床上的裸体、赤条条站着的胖金喜,都毫无遮拦地现在她眼前。

“今晚有客啊?”

“除了那人,今晚就你有客。”小红的语气酸酸的,话里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妒忌

金喜看着小红毫无羞耻地往里窥探,她撅着嘴,很不高兴地用双手遮住她那对大奶子,“你有事吗?”

小红隔着玻璃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想向你借点钱,小军走的时候,把我的钱偷了。”

“我身上钱也不多。”金喜有点为难。

金喜的话并没有使小红有离开的意思,她的声音压得更低。“自那个女人来到这,我还没有开过工,今晚都没米下锅,借一百块也行。”

金喜看着贴在玻璃的那张脸,她叹了一声,从放在桌子上的衣服里摸索出一些钱,打开窗户递给小红,“我真的没有多少钱,这是两百块,你拿去用吧。”

“我会尽快还你。”

金喜又叹了一口气,她重新回到床边坐下。床上的那个男人问:“这么晚还来借钱,怎么回事?”

“她被她男朋友骗了,”金喜说。

“哎,你说,男人是不是很坏?”

那人只顾着伸手过去亵玩金喜的大奶子,没有接她的话。

“哎,你说男人是不是很坏?”

那男人笑了笑,依然没有回话。

金喜没好气地打开他的手。“别弄了,弄起你的火气,我又得遭罪。”

金喜的话让那男人更得意,他没有停下来有意思,身体挪过来,紧紧地抱着金喜这团胖肉。

金喜慌忙挣脱,头摇得像拨郎鼓,“真的别弄了,我怕了。

“求饶了?”男人嘿嘿地笑。

“嗯,我求饶。”金喜狠狠地点点头。

金喜说的是真话,她真的感到怕,这是半个月时间里,他是金喜第一次接到的客,这个从工地过来的、矮小墩实的嫖客让空闲了半个月的金喜感到没有招架之力。

“哎,你很久没碰女人了吧?”

“哎。”看到他没反应,她“啪”一声在那人屁股打了一下。

那人有些恼怒,“那有你这样的,不让我弄,又说个不消停不让我休息。”

金喜给了他一个小白眼,她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发愣,被屋檐切割了一角的夜空,淡淡地泛着白,还有从古梅路外传进来的,风过树梢激荡起的单调的声响,看久了觉得一切都如人生一样无趣。她想起小红,想起小红那个已经离开了的小男友,又想到老鲁,有时候她也有把老鲁当作她男友的错觉,老鲁是否也是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胖金喜不禁一阵茫然,她越是想,越多的东西就不断地塞到她的小脑子里,像谷仓里堆满了玉米粒,让她脑子没有了转弯的余地。

金喜她想了一小会,就打算不再去想,爬上床想继续睡。刚想舒展开身体,又碰到那具热哄哄汗津津的裸体,睡意顿时消尽。

“哎,你什么时候走?”

男人没有理会她。

“你该走了,你只给了我一炮的钱。”金喜跟他说了几回话,都不搭理,让她讨了个没趣,她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那人生气了,大声说:“反正你今晚是一个人,让我在这睡一宿行不?”

看到那人生气,金喜更生气,她猛地推搡了一把那人,他被金喜这一推搡,差点掉下床去。金喜说:“不行,你起来,你走!”

她把那男人推搡下地,抓起他堆在床头的、充斥着汗酸味的衣服扔过去。“你走!给我马上走!”金喜对他大声吼道。看着凶起来像老虎的金喜,男人心里有些发怵。在这古梅路谋生活,金喜必须学会在任何人面前不能露怯。她有时候想,以前经常被屠夫打,如果当时她拿出现在的气势,反过来把屠夫按在地上,拿鞋板子狠狠地打他几回,她今天不会流落在古梅路里谋生活,这就是她的命,她的命该如此。

那人刚出去,金喜的门又传来敲门声。她以为那人又想拆回来,别过胖嘟嘟的大饼子脸。大声嚷:“走!”

“金喜,我是老鲁。”

“你也走。”金喜正在气头上,她觉得老鲁也不是好东西,不值得她对他好。

“金喜……”

“我不理你,你走吧。”金喜撅着嘴耍泼。

“金喜,你开一下门。”

“不开!”

可能金喜冷冰冰的回答让老鲁失望了,外面很长的一阵沉默。

“金喜,连你也不理我了?那我走了。”老鲁的语气突然多了一丝悲凉。

这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捅进了金喜的心。她的心软了,衣服都来不及穿,扭着她的两片大屁股去开门。

“哎,你等等。”

警察想了想,返身又走回屋里去,金喜这时说:“是她们打死的,她们都在这。”

警察转身问小红她们:“你们打过她吗?”

三个人已经吓得面无血色,只顾着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至于死者是什么原因致死,警察心中早已有点眉目,他看着这几个被吓坏的女人,忍不住背过身捂着嘴笑。“你们回去,我们自会查清楚。”

小红她们停下哭,困惑地看着警察,再次得到肯定后,如获得大赦般,一溜烟跑了。

“你也回吧。”警察对金喜说。

“你们不抓她们。”

“另有死因,查清楚再来跟你说。”他说。

自香草知道阿秋死后,她一直赖着金喜抱着,不肯下地。小孩子她怕啊,她知道她没有了妈妈,金喜是她唯一的依靠。

“香草,你下来吧,姨要做饭。”刚放下地,香草裂开小嘴就哭起来。

“小香草,你下来吧,姨要尿尿。”刚放下地,她裂开嘴又哭。

金喜从古梅路上买回纸元宝,借着夜色和香草在巷子里烧给阿秋,她与阿秋没有多深的交情,她是香草的妈妈,她替香草烧。

“这是什么?”香草问。

“这是阴间的钱,香草也要烧一些给妈妈。”说到这,金喜狠狠地抓了元宝一把放到火里,火一下旺了起来,火光苍黄地照着金喜的胖脸。她想,阿秋要是能收到这些钱,在阴间不用再做妓女了,从巷口吹进的风,带着熊熊火气扬走的灰烬,吹进黑暗的巷子深处。

烧过了元宝,香草又缠着要金喜抱。

“香草,你为什么老缠着要姨抱?”

“我怕姨也不要香草。”香草哭着说。

金喜一阵心酸,如果香草愿意做她的女儿,她非常乐意。她说:“要,姨不会不要香草。”

第二天中午时分,那个长相有点凶的警察又来到古梅路,他对金喜说,死者是注射毒品过量致死,她家人怕花钱,说没钱不过来了。他看看金喜怀中的香草,又说,她家人还说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金喜忙说:“不能送,孩子我养。”

警察不知是同情金喜,还是同情香草,他叹了一声。走的时候,他自言自语说:“古梅路接连出了两件在事,上面肯定会来清查。”

愚蠢的金喜明白,他这句话是说给她听。

当天,金喜就收拾好东西,在古梅路里叫了一辆三轮车,载着她和香草到古梅路的路口搭车离开。

在古梅路的路口,她看到春香左手一个包,右手一个袋又回来了。

“哎,春香姐。”

“嗯,金喜。”

“你怎么又回来了?”

春香一脸的尴尬。

“孩子刚参加工作,又说要结婚,结婚要有房子啊,房价那么高,他两口子应付不过来,所以我又出来了。”

“哎,回去后你反倒添了许多白发。”

“所以我得马上去染发。”

春香说完话急急脚走了,金喜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古梅路很快就要拆了,她想告诉春香。“哎,哎……”春香没有听到。车已经到站,她提着行李、拉着香草准备上车。

“金喜。”

她听到有人叫她,寻着声音看过去,老鲁一拐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

金喜鼓嘟着嘴。“你的脚还没好啊?”

&l的金喜,年过四旬、身板瘦削的老鲁,两人都摒弃他们熟悉了的、习惯了的谋生手段,他们能干什么?想到这些,两人心里都一阵茫然。

茫然过后,生活还得继续。

第二天,金喜少见地打破了不到中午不起床的习惯,早早地起了床,今天她恍若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不再是失足女,而是一个家庭主妇,一个生活在古梅路里的家庭主妇,幸福地走到古梅路的菜市场买菜,她被这种幸福的感觉充斥,心情无比畅快。她买了一只猪蹄,她要给老鲁炖汤,卖猪肉的屠夫与金喜有过一腿,他建议金喜买猪蹄,骨头补钙,对腿伤的人很有好处。

老鲁看到她提回来一只猪蹄,他问金喜:“你不是说钱要省点用吗?”

金喜一脸幸福地坐在门槛上,她边擦着额上的大汗珠,边说:“要省,也要等你的脚好一点才省。”

老鲁的眼眶又湿了,他一拐一拐地去拿来一块湿毛巾,帮她擦汗。

金喜仰着脸让老鲁替她擦,大饼子脸笑得像一朵花,她说:“你对我真好。”

“等我的腿好了,会对你更好。”

“真的?”金喜本来怒放得花一样的笑脸,此刻绽得更开,小眼睛眯得像一条缝。

“真的,等我的腿好了,我就把你当菩萨一样供着。”

“你对我这么好,我会更胖。”

“庙里的菩萨都很胖。”

金喜咯咯地大笑。

一声水与石板路撞击裂开的脆响打断了金喜的幸福,她扭头寻着响声的地方看去,是隔壁那女人出门倒水。那女人今天没有穿裙子,她穿着睡衣,睡衣空荡荡的,身子显得更瘦弱了一些。那张卸了妆的脸,脸色一片灰暗,没有往日好看。她也看了金喜一眼,两个人的目光对接上了。

金喜她今天心情特好,所以看到那人,她不觉得那么讨厌了,她问那女人,“哎,几天不见小香草过来玩?”

那女人没想到金喜会跟她说话,她感到有点意外,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谦卑的笑意。按理说那女人不应该在丑陋的金喜面前感到谦卑,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闯入者,闯入了金喜她们的地盘,她对金喜心怀谦意。

“香草还没有起床呢。”

“她起床后叫她过来玩,我怪想她的。”

“不能给你们添麻烦,会影响你做事。”

金喜很大度地说:“她起床后让她过来玩吧,不影响,我闲着。”

正在说话的当儿,小红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她看到金喜和那女人说话,很不高兴地白了金喜一眼,但此刻她顾不上说什么了。她气喘吁吁地对金喜说:“秋香死了。”

“咋了?”金喜被小红的话吓着了,她傻傻地张着嘴,半天也没合拢。

“被人杀了,姐妹们都说去看看她,快去吧。”

金喜这才醒悟过来,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她双脚发软,屁股也扭不起来了,两条小短腿飞快在迈着小步跟着小红跑出去。

小红在前面跑,她仍忘不了数落金喜,“你和那女人好上了?”

“没呢。”

“那你怎么和她说话?”

“我只是叫她的孩子过来玩。”

“那也是好上了,以后我们不再是姐妹。”

当金喜她们赶到离古梅路两里地外的一个建筑工地,案情已经清晰,秋香的遗体已被移到工地上的一块空地,等待车过来收尸。遗体上蒙着一张分辨不出颜色的破床单,风掀开床单的一角,露出半截牛仔裤,一只光脚板。

现场围着一圈又一圈看热闹的人,不断地小声议论。

“因什么事被杀的?”

“因为偷钱。”

“偷了多少?”

“听说是三百。”

“三百元,一条人命就没了?”

金喜她们几个远远地看着地上的秋香,她们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默默地流泪。

阿清懊悔极了,她流着泪说:“前天她过来跟我说孩子要动手术,要我借五百元钱给她,当时要是我有钱借给她,她就不会死。”

阿美很惊讶,“她的孩子真有病啊?我一直不相信她的话。”

“我也一直都不相信。”

“她怎么跑到外头去接客?”

“这时候还不明白?不都是因为急需要钱。”

胖金喜她一句话也没接口,她躲在她们背后朝里看,她感到背脊凉丝丝的,她感觉风像一把锋利的刀,穿过她的衣服,掠过她的肌肤。

看热闹的人中,有一个从古梅路赶过来看热闹的人,他知道金喜她们与死者的关系,他走过来向她们陈述事情大致的经过,“凶手已经抓了,是工地的包工头报的案,凶手昨晚带她去工地过夜,天亮时发现不见了钱,争吵时失控把她杀了。”

“你们来迟了一步,你们没看到,她是被掐死的,整个脖子都乌黑,舌头都伸了出来。”他怕金喜她们不明白,又把看到的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

金喜听着,她感到眩晕、感到恶心,软绵绵地踉跄跑到一边,蹲在地上一阵狂吐,她恨命地吐。她第一次接触到这种死法,以前她连屠夫杀猪都不敢看,想着人世最惨的死就如此,尖刀一刀捅进脖子,然后挣扎几下死去。而在她眼前的,是另一种迥然不同的死亡方式,她想象到秋香奋力挣扎,双脚乱蹬,活生生地被掐死,这种死亡方式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秋香死后,她的男人失魂落魄地来到古梅路,他过来带秋香的骨灰回乡下,顺便到秋香的出租屋里收拾她遗留下的物品。

她的男人是位五短身材、老实巴交的50岁的汉子,一只手没有了手掌,他说三十多岁时在水库里炸鱼,把自己的一只手炸没了。秋香屋里,东西不多,几乎都堆放在床头那两个印刷着“康佳电视”字样的纸箱里。金喜与她的姐妹们虽然和秋香的感情并不深厚,但秋香死了,死了的人都值得同情,就去帮他处理这些杂事,把有用的物品一件一件地装入蛇皮袋,还剩下一些杂物,于是就征询秋香男人的意见。

“风扇这么重,还要吗?”

“要,我要带秋香回家。”

“秋香姐穿过的衣服也要?”

“都要,我要带秋香回家。”

“你带她的骨灰回去不就行了?”

“我们乡下有这样的说法,死人用过的东西上都留着死人的魂,她是好女人,她为了孩子才这样,是我欠她的,我要带她回家。”他说着说着,声音有些抖。

她们看着那男人,心里都很难受,阿美先哭出声来。

“你看你。”阿清说。

阿美便止住哭,她问秋香男人,“哥你这么快就回去,秋香姐的事处理妥当了?”

“妥当了。”

“赔偿多少?”

“都是穷人,那有钱赔。”

“那孩子的病呢?”

秋香的男人悲悲戚戚的,他也没有主意,沉默了半天才说,“以前全靠秋香,现在秋香走了,只能在家等死。”

阿美的喉咙被骨头卡住了一般,傻傻地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她们的悲伤是真实的,但小红悲伤之余,比她们几个多了点小心机,她把金喜、阿清和阿美都叫到巷子里,她说:“我们姐妹都尽能力凑点钱,帮一帮秋香姐的孩子。”小红这回表现得这么有主见,她有她的目的,在以前,春香年纪最大春香是古梅路里的大姐,现在春香已经离开,小红想借这事树起大姐的风范。

遇到这样的事,同情是非常应该的,几个人没有什么异议,于是都拿出钱交给小红,阿清210元,阿美106元,金喜522元,她最多,小红最后一个拿钱,74元。

小红数了几遍手中的钱,几个人凑起来的钱不足一千。她掂了掂手中的钱又说:“我虽然最少,但我的身家全在这了,有钱的就尽量再多凑一点吧?”

她看看阿美,阿美低下头不说话。

她又看了看阿清,阿清连忙说:“我仅有的钱全交了,只留了一点明天吃饭的钱。”

金喜不等小红看她,忙不迭地晃动圆嘟嘟的头,“我也没有了。”

“金喜骗人,你一个人生活,没有负担,你家里应该还有钱。”小红说。

金喜见小红不相信自己,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大声嚷嚷,“我真的没有了,我人长得胖,吃得也多。”

“你一个人,你的钱去哪了?”

金喜斜着她那对小眼睛,给了小红一个小白眼,“你不也是一个人?”

“你不拿出来,那你借我的二百元我不还了。”

金喜一点都不含糊,“不行。我现在两个人吃饭,老鲁腿有伤。”

小红赌气地把钱交给秋香的男人。

离开秋香的出租屋,小红突然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不是那烂货来到这,我们不会像今天这样,秋香姐也不会死。”

小红的话犹如一点火星,遇上阿清和阿美这两把干草,这两把干草刹时燃起熊熊大火,她俩异口同声说:“都怨她,她一来,我们就没有了好日子,找她算账去。”

金喜她明白她们要去干什么,连忙用胖乎乎的身子堵在三人前面,她非常着急,一着急就是一头一脸的汗,她说:“你们不能打人。”

金喜话音还没落,就被小红狠狠一推,小红这一推的劲很大,没防备的金喜被推得个仰面朝天,这一堆肉重重地摔倒在地,痛得她半天都爬不起来。

“你有钱不捐,心里还向着那烂货,别挡我们的道。”小红说完,领着阿清和阿美跨过金喜的身子,风风火火地去算账。

当金喜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那女人的屋,屋里什物已经被摔得个七零八落。她们三个仍然没有停手,把那女人按倒在地,用鞋板子打、用脚踢。那女人一身一脸都是血,躺在地上哭叫着,任由她们打。

金喜本不想参与,但看到此情形,忍不住上前把她们三个从那女人身上拉开,用胖乎乎的身子护着她。

“金喜!你敢?”小红大声叫嚣。

“反正你们不能打人。”她扬起她那张大饼子脸。

“今天老娘我就要把她赶出古梅路。”

“不行。”

小红还想冲上前,被胖金喜拦腰抱住,动弹不得,她气急败坏地嚷:“金喜,你敢拦我, 以后我就不再当你是姐妹。”

金喜的大饼子脸皱成一个柑橘,她把小红摔在地上,“刚才摔得我这么重,我不稀罕你当姐妹。”又指着阿清和阿美说:“你俩要是敢再打,我叫我家老鲁过来。”

金喜把她俩吓唬住,一向人笨嘴也笨,不知怎地,这回她顺溜地说出一堆的大道理。“阿清,那些男人不去找你,你认为是她造成的?是你的胸下垂了,垂得像两个没有装面粉的布袋;阿美,你照照镜子,你看看你脸上臭水沟一样深的皱纹;还有小红,你看看你头发掉得快成一个秃子了?我要是个男人,我都不会去找你们。你们老、你们丑,没有男人要就赖别人。”

小红她们被金喜的话激得脸都紫了,她们压根没料到又胖又笨的金喜这回突然变得这么能说会道。

“我不是今天才丑,但以前我从没试过半个月,交房租的钱还没着落,不怪她怪谁?”阿美说。

小红和阿清跟着说:“就是,这个问题今天必须解决,要不我们怎么活?”

这回是胖金喜被她们迫到下风,她被问住了,关于怎么解决的问题,她真想不出。

“这样吧,以后她开价要比我们高一点,漏几个客人给我,如果她答应,我不再闹。”

金喜看看地上那个女人,那女人点点头说行。阿美看到她的建)咯咯地笑。“你不相信?别的女人这辈子和下辈子做的次数加起来,还没我多,我还不怕啊?”

“那你为什么要接客?”

金喜收住了笑脸,“没钱了。”

“我有钱,我身上有几万块。”老鲁又提起他的钱。

金喜低下她的大饼子脸,想了一会,她说:“我不能花你的钱。”

“怕什么,等我的腿好了,我又可以出去挣钱。”

“我不想你再去偷。”

“我不想你接客。”

“我就是因为不想你再去偷,所以我才去接客。”

“我也是不想你接客,我才去偷。”

“我都说不想你再去偷。你这人怎么一点也不争气?”金喜火了,突然放大嗓门。

“让你继续去接客,我算什么男人?”金喜嗓门大,老鲁一点都不逊色。

“我接客,人还在,你去偷,可能连命都搭进去。”

“让你接客,我还不如去死。”

两个人她一句,他一句的,谁也说服不了谁。老鲁越来越沮丧。他点着一支烟闷闷地抽,他说:“你心里就是想男人。”

胖金喜被他的话气得一双小眼睛直翻白,她推开他,“我不理你,天生一副小偷的德性,你走。”

老鲁沮丧极了,他想走,他回头又对金喜小声说:“金喜,不如你跟我回去,我们种种地、养猪养鸡,你不接客,我不做贼,平平安安过日子。”

老鲁猛然间提出这样的问题,把毫无防备的金喜惊住了,她用她那双小眼睛盯着老鲁。“你这是真心话?” 

“是。”

金喜咯咯地笑,她有点不相信。“老鲁,你别哄我。”

“我说真心话,你却当我开玩笑。”老鲁的些不高兴,闷闷不乐。“种地什么的,别看我瘦,这些很在行。”

金喜她不笑了,她低下头想了想,“我老了的时候,你会不会像我以前的男人那样赶我走?”

“不会。”

“我又胖又丑,你不在乎?”

“不会。”

金喜她自己也想过和老鲁一起生活这问题,现在老鲁提出来,按理说金喜应该高兴,但这刻她犹豫了,她沉吟了一会,摇摇头。“我不相信。”

“你嫌弃我那地方不行吧?”

金喜又摇摇头。

老鲁不再说话,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叫他吃晚饭也不肯去吃,金喜猜他是生气的缘故。

老鲁真的生气了,天亮之后,老鲁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走了。

金喜醒来的时候发现老鲁不见了踪影,要是往常,腿伤在身的老鲁即便不在床上,也坐在屋里的这角或那角,从没离开过金喜的视线。她惚愣了一下,她问自己老鲁是不是离开了?在搜寻老鲁的东西时发现他放在她枕边的钱,她顿时整个人都傻了,老鲁真的走了。老鲁留给金喜厚厚的一匝钱,金喜数了数,整整一万元钱,她一边数一边想流泪。但她没有流泪,她想骂老鲁,最后没有骂老鲁,她只骂自己,骂自己有眼无珠,辜负了一个对自己付出真心的男人。金喜遇到过很多男人,从屠夫汉标,然后是一个个的嫖客,这些形形色色的、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他们都是为在金喜身上撒一泡液体,没有一个真心对待过金喜。金喜对老鲁心怀愧疚,他的钱金喜当然没有脸面要,她寻了一块报纸,把老鲁的钱包得严严实实,塞到房梁的一小洞里,寻思什么时候见到他还给他。

老鲁走了,金喜重操起她的旧业,临中午时,她跑到古梅路的树荫下溜达,阿美、阿清、小红都在,除了往常的老面孔,古梅路下还多了一些浸淫着风雨色彩的面孔,从他们身上沾着泥土灰浆的衣服,就看出是从工地过来的。快过年了,天常常苦拉着脸,他们当然不是在树荫下躲避阳光,他们过来寻找快乐。单调的工作耗尽他们的力气,却耗不去他们的欲望。这些人的目光在金喜她们几个不漂亮的女人身上打量,盘算谁能最大地满足他们原始的欲望。古梅路里,操这营生的女人就这么几个,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阿清她们几个轻易地勾搭上男人,带着男人钻进古梅路旁的小巷。金喜也勾搭上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不太讨金喜的欢心,比较邋遢,被油脂结成一绺绺的长发,她郁闷地把男人带回她的出租屋。

“哎,准备回家过年了吧?”

“没呢,刚从另一个工地过来。”

“都快春节了,还不回家?”

“这里工作紧,工头不让回家。”

“这里?”

“是,这里。”

他说的这里,金喜明白他说的是古梅路,她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想古梅路不能久呆了,她思忖既不能久呆就该尽快找地方搬家。

金喜一走神,滚烫的热茶溢出杯子把自己给烫着。“成家了吧?”

“还没,就是没有成家,心里痒痒的抽空过来干一炮。”男人把茶喝完,喝过茶后就想尿尿,金喜洗澡的地方就在做饭的那一角,毫无遮拦,男人毫无忌惮在掏出半勃的生殖器当着金喜的面尿尿,尿液射到水泥地上,留下一滩褐色的液体。

“你脱衣服吧。”男人尿着尿,回头催促金喜,两眼多了一些让金喜感到恐慌的亮光。

金喜看着地上流淌着的尿液,脑子的另一端却想起离开的老鲁,金喜想到他的伤腿,一拐拐的能到什么地方去。“唉!”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喘息声越来越近,金喜从迷糊中回过神。“哎,你先洗澡。”

“不洗,过来的时候已经洗过澡。”

“那洗洗头。”金喜看着他结成一绺绺的头发说。

“不洗,打洞与头发又没关系。”

他开始脱上衣,脱完上衣脱裤子,两条腿间挂着的那根东西变得生气勃勃,金喜看着有点害怕,又有点厌倦,她突然不想接客了,她说你穿上衣服,我不想做了。

男人很惊讶,他傻乎乎地张着嘴,不知金喜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出去换一个姑娘吧,我不想做了。”

“为什么?”

“我不想做。”

“那不行,我都这样了,你才说不想做。”男人很生气,他大步跨过来,扳倒眼前这堆肉,他想强行去做。

金喜斜着眼她的小眼睛看着,冷冷地说:“有病你也做?那随便你。”

男人停住了,他看着金喜。“真有病啊?”

“真的。”

“操你娘的,有病你不早说,差点暗算了我?”

“现在不是对你说了?”

男人骂骂咧咧上穿上衣服,悻悻地摔门走了。

老鲁在的时候,金喜想接客,但当有客的时候,金喜却又不想了,她不是不缺钱,但今天她真的不想做,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香草趿拉着拖鞋走进来,拖鞋很大,当然不是香草的鞋,这鞋平常穿在阿秋脚上。

金喜看到香草,她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她坐在床沿朝香草挥手。“香草,过来陪姨玩。”

“姨,我饿。”

“吃早餐了吗?”

“没。只喝了水。”

“你妈呢?”金喜这么问她不是舍不得给香草吃的。她想知道阿秋为什么这时候还没给香草弄点吃的。

“她睡觉。”香草说。

金喜以为秋香家也来了人,来了人香草无可置辩会被赶出门,更不用去想阿秋给她弄吃的。

“姨马上做饭,给香草做吃的。”

香草可怜兮兮地问金喜。“姨,妈妈怎么老睡觉?”

“她困。”金喜敷衍香草,她嘴笨,说不出更多的理由。阿秋的事不便让小孩子知道,更何况香草这样一个才三四岁的女孩子。“我知道香草肚子饿了,我做饭给你吃。”做饭的时候,看着饥饿的香草,她想到自己,要是自己也有孩子,会不会也像阿秋一样,把孩子赶出门去?如果她有孩子,她又会不会操这营生。最后她归结于这是阿秋和香草的命,命理如此就该如此。她为香草的命悲叹,又为阿秋的命悲叹。

等她和香草都吃过午饭,金喜想古梅路已不能呆久,该为自己寻新的去处,想到这事,她想起小红借的两百元钱还没有还给她,她晃晃荡荡地走进巷子深处,小红住在里头。今天寻欢的人多,小红应该累得够呛。她头发蓬乱,套着红地黄花的棉布睡袍出来,哈欠连天地把金喜堵在门外。“金喜,什么事?”

“我要走了,你把钱还我?”她仰着胖脸看着高高站在门槛上的小红。

“明天行吗?今天没空。”

“我要走了,你把钱还我?”金喜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不想来来回回地催,既然来了就非要到不可。

小红很不高兴。厉着眼说:“你太小气了,钱也不多,催得这么急。”

“我要走了。”

“没钱。”小红想关门。

金喜抢上前一步,撑开将要合上的门。“你把钱还我。”

小红狠狠地朝金喜翻了一个白眼,小红翻白眼的功底比金喜深厚,她的眼睛大,眼白多,金喜的小眼睛使不出来这股凶劲。但金喜是女人,谁怕谁,女人的争斗就是比泼,谁比谁更泼谁就赢,论力气小红一点也占不到金喜的便宜,所以金喜一点也不怕。

小红无可奈何,只好返身从屋里拿过一些散钞过来,数了二百元钱给金喜。钱刚放到金喜手上,她疾地又抽回一张,“这二十元请我吃东西。”

金喜一点也不想请她吃东西,她把钱从小红手上夺回。小红又白了她一眼,金喜鼓嘟着嘴,也还她一个小白眼。

从小红家回来,金喜想到搬家这个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她陷入了茫然,她想她可以搬到什么地方?她也不想再继续做妓女,但不做妓女她能做什么?这一堆看似简单的问题,却让金喜想了一天,想得脑子乱套了还想不出一个答案。天将要黑下的时候,她想到中午还有点剩饭,把剩饭热一热填下肚把晚饭将就过去。

小香草趿拉着拖鞋又进门来。“姨,我饿。”

“你妈妈呢?”

“她睡觉。”

金喜的火一下就上来了,她抱起香草,想过去责备阿秋,责备她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生意无论多么好,总不能拉下孩子不管不顾,她抱着香草走到巷子里,看到阿秋家乌灯黑火的,金喜熊熊的火又消尽了,要是有其它的活路,谁愿意如此,她原谅了阿秋。

她抱着香草回到屋里。“香草,姨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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