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守妇道

1

从新闻大厦正门出来时,阳光暖和得跟块毛毯似的,照在脸上那真叫一个舒服。我伸了个懒腰,长呼了一口气,啧啧地赞叹道:“让太阳晒得更猛烈些吧!”说完我还像一罗马祭司似的,很变态地做了个双手呼天的架势。

这个时候,刚在门前广场指挥完停车的保安小宋站在了我对面,离老远地喊道:“希哥,你这是干啥呢?求雨哪?”

我尴尬地东张西望了一下,掩饰地喝道:“别动啊,千万别靠近我。气功,知道不?小心震碎你的弟弟。”

小宋嘻嘻傻笑了几声,说:“这位大师,很少见您白天出山啊,今天咋有空下楼发功呢?”

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酸溜溜的。是啊,快四年了,我是清晨来,半夜归,几乎真没怎么在白天的时候出过大厦的门。这一点,小宋应该是最清楚的。他坐在一楼正厅的接待桌,正对着电梯,我时常在后半夜时哐当一声从那里头出来,把正打瞌睡的他吓醒。

头几次我记得他是惊叫一声,拳头紧握的,后来久了,竟然习惯了,猛一睁眼后,就直勾勾地望着我说:“希哥,早上好。”后来,他给我起了个代号,叫午夜凶铃,还说我把他吓神经衰弱了,非逼我请他吃了两次盒饭。

顺便交代一下,我叫周希,二十有八了,做了四年多期刊编辑,算上加班的日子,应该是做了五六年。因为杂志是月刊,赶稿补稿催稿是常有的事,如今的写手们又大多属于夜间动物,我约稿的活儿基本都得在天黑以后来做,所以加班到后半夜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而编辑这玩意儿,又是个孤独的职业,外出机会极少,与作者和读者的沟通,除了网络就是信件,平时基本不接触什么人。自然,也有例外,偶尔会有几个新鲜的活人面孔出现,但不是冒死冲上编辑部投稿的激进文学老男女,就是高深莫测的吟游诗人。

前者去年来过一个,是位老先生。老头进门就跟我握手,说编辑老师您好您好,我赶紧鞠躬,说不敢啊不敢,我是晚辈。嘴上这么说,可我心里头却挺高兴,成就感嗷嗷滋长。

客套半天,老先生拿出一叠手稿,厚得跟砖头子似的,说请老师您给多提意见,看能否发表。我一看,头大了,尽是控诉文革对他本人的摧残,还啰里巴嗦词不达意的。

我只好说:“您这文笔真~~是不错,只是呢,题材不太适合我们刊物。咱这是本时尚生活类杂志啊。”

老先生还是一脸客气,说:“生活也离不开历史嘛,通的,通的。”

我只好继续解释说:“咱这是给小资们看的,真发不了啊。”

这下老头腾地就火了,拍着桌子叫道:“就你这政治觉悟,还办杂志呢?小资产阶级也是资产阶级,是人民的敌人你知道不?你们就这么拿着人民的纸张给敌人办杂志啊?你个滥竽充数的小毛蛋子,还审我的稿子呢!拿来!”说罢把砖头手稿一夹,气囔囔地摔门走了。

靠,小毛蛋子?这称呼转变的也太迅猛了吧!

老头走后,我给小宋打电话说:“刚才那老头是你放进来的?”

他听我口气有些严肃,就逃避责任地说:“我让他登记了,可他没理我。我看他背个手儿,挺有派头的,还以为是老干部什么的,没敢问啊。”

我沉默了几秒钟,小宋连忙说:“咋了?闹事了?我下次再碰见这样的坚决挡住!你别跟你们总编说啊,反映到保安处我肯定得挨队长一顿暴踹。”

我说:“谁让你挡了?下次这样儿的有多少给我放进来多少,枯燥的工作需要刺激啊!哈哈。”

要说咱小宋同志,那绝对是个实在人,这话谁要敢说个不字儿我指定跟他玩命。因为两个月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打电话上来,说:“希哥,现在又上去一个,说是诗人,特有个性!”

我说:“啊?啥个性啊?”

话还没说完,突然砰地一声,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异人站在门口,神情高傲。小宋一点儿没撒谎,此人绝对个性十足:拖鞋,黑脚,夏威夷花裤衩,塑料绳儿腰带,上身光着膀子套个破西服,脖子上还扎一领带,头发整得跟沙悟净似的,还背了个破麻袋。

突然,他猛地上前一步,左手一扬。我吓得直眯缝眼睛,生怕他袖子里有飞镖甩出来扎我嘴上。异人见我这样,乐了,露出焦黄的牙齿,说道:

啊——

你的

惊慌啊

就像

一只

落荒而逃

的狼狗

被我的

棍子

吓跑

我靠,这是虾米东东啊?你丫才像狼狗呢!都是被那个什么诗坛芙蓉给害的啊,眼前这位都被折磨神经了。

我心里这个气啊,但嘴上还得冠冕一下,带着笑说:“您有什么事儿吗?”

异人说:“我的诗怎么样?”

我说:“诗?刚才您说的?”

他说:“是/啊——”

我这个寒哪,只好皮笑肉不笑地说:“挺……挺好的。”

他眼中突然放光,说道:“那我投稿吧!给稿费吧!”

我暴汗,说:“这个……嘿嘿,嘿。”

这时,异人把麻袋一甩,噼里啪啦地倒出一大堆破纸片子,说:“这些都是,都投稿了!”

说完又吟道:

啊——

我游走四方

存下

诗歌

呀呀呀……

我靠,服了,还带回声儿的呢……

我探头一看,他倒出来的那堆破纸片子里头有楼盘宣传单啊办假证的小广告啊什么的,都是些垃圾。我皱了皱眉,感情这位八成刚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吧?

还没等我说话,异人忽然上前一步,瞪着我幽幽地说:“你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剽窃我的诗稿?”说罢,伸手就要抓我的衬衫……

后来保安们把这位吟游诗人抓走时费了不少劲,保安队】长大赞这厮力壮如牛,看来伙食不错,指定是成天介蹲守在高级饭店门口的垃圾筒旁边来着。小宋还大言不惭地说:“咋样希哥,刺激不?”

我捂着脖子惊恐地说:“差点没把我挠死,你说呢?我看你受刺激了吧?咋啥人都敢放进来啊!”

他还挺有理:“是你说的啊,有多少放进来多少,你不是枯燥吗?”

刚说完,保安队长一个飞脚踹在小宋屁股上,喝道:“你他妈还想不想干了?脑袋瓜子进粪了啊!”

小宋对我怒目而视,我只能摇头叹息了。唉,实在人儿啊,真没招儿……

这两类人虽然神奇,也颇为新颖好玩,但是每年最多才出现两三个,不是很爽。大多数时间,我还是终日陷在文字堆里,与句子和标点为伍。常此以往,我都快崩溃了。

所以一到周末,我就让女朋友把家里带字儿的东西都塞进箱子里,整得她老是指责我剥夺其吸取精神营养的权利。我说你想看啥杂志,说个刊名儿,我给你讲还不成么?

她就说某某某杂志。我说你翻翻,有没有一个叫某小某的作者。她一看目录,说还真的有耶。我就给她讲此人写的文章大概什么内容,讲得基本八九不离十。没办法,这个圈子并不大,谁常上哪本杂志,谁写的是啥套路,都不算啥玄妙事儿了。

咬牙切齿地做到今年,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于是就交了辞职信。总编像在发稿单上签字似的,写道:“情节薄弱,理由牵强,语言平淡,不批。”我前后辞了五次,都被驳回了,这次只好以死相逼,说再编下去我非血溅显示器不可,对硬件设备极为珍爱的总编这才放了我一马。

小宋听说我辞了职,表情竟然有些伤感。我有几分感动地说:“宋家兄弟,你也无需忧伤,人虽离开了,可咱的情谊常存嘛!”

小宋说:“倒不是这个,我怕以后半夜时候电梯再喀嚓一下子开了,我非得吓尿裤兜子不可啊!”

靠!我的两次盒饭算喂耗子了。

2

踢了小宋几脚后,我大步流星地往家走。等地铁的时候,我给蒋大彪发了个信息,说我辞职了,让他晚上到家里喝酒。

没过半分钟,蒋大彪就把电话打回来了,扯着破锣嗓子叫嚷:“咋的了老周,让老板给煮了啊?”这畜生的分贝常年都在九十以上,震得我耳朵嗡嗡的。

我说:“激动啥啊,谁敢煮我啊,咱可是油锅里长大的。”

蒋大彪奸笑了几声,说:“你小子是不是搞凹菲斯恋情了,混不下去了?”

我说:“滚犊子吧你,就你这苞米碴子味儿的口音还跟我玩儿英语呢。别磨唧了,准备好人民币,叫上小林子和胡学范,下班就过来,不输到剩裤衩谁也别想走!对了,来就来啊,千万别带酱牛肉和白切鸡啥的啊!”

蒋大彪呸了一声,说:“麻将给我码好了,洗干净脖子等着!”

蒋大彪是我大学同学,但我一直怀疑他是怎么混进高校阵营的。刚入学的时候,他还叫蒋彪呢,说是出生时登记户口的人粗心,把大字给他漏了。他爹觉得前后俩字儿都在,也不影响什么,也就没计较。但他对此事却一直耿耿于怀,他老是说:“这么关键的字怎么能丢呢?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中间这字可是代表了咱身体中间部分的水平啊!”

我们当时就特怀疑他这是不是属于自卑心驱使下的自我激励,后来多次在澡堂子里按住他进行验证,发现果然是惨不忍睹……

还记得开学那天老师点名,当时他就坐在我旁边,剃个半青秃,脑袋大脖子粗的。现在回想起来,他那会儿怎么看怎么像马大帅里头的范德彪。

名都点完了,我也没听他喊到。后来老师说:“还有两个同学没来吗?赵长乐来没来?”

没人吱声。

老师又说:“蒋虎三呢?蒋虎三同学来了没?”

还是没人吱声。

老师刚要宣布下一件事时,我旁边这位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说:“老师,没点我名啊?”

老师推了推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学生登记卡,忽然严肃地说:“哎,这照片不是你吗?蒋虎三,叫你好几遍了,你怎么不回答呢?”

后来,在全班的哄笑声中,严谨认真的老教授痛斥了他半节课:“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啊?自己名都能写分家?彪,小虎也;虎三儿呢?能一样吗,嗯?中文系啊,这么搞,是要出问题地呀……”

此事让蒋大彪迅速在本系扬名,所以他坚持要把大字加上,并在寝室墙上立下重誓,说毕业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当年给他登记户口的糊涂虫,灭了丫挺的。他的理论比较小农主义,说要是有个大字,老教授也不会念错,毕竟名字有四个字的还不多。

毕业后,我们也没追究他到底去没去灭人家,但他还真没从事任何与中文专业相关的行当。先是在电视台搞摄像,后来转到广告部,网罗人脉后跟俩朋友开了家银饰品公司,还真赚了几笔,但后来他出了趟差,回来公司里就剩了一张办公桌,抽屉还没了,俩合伙人分完钱人间蒸发了。接着他又干过拉保险的和报关员,还倒腾过水货手机和电脑配件。据他自己说,最惨的时候还在码头扛过麻袋。但我们都不信,因为他老偷偷泡枸杞子喝,我们都知道他比较虚。现在蒋大彪自己开了个网络公司,其实也就跟一维修队差不多,啥活都接。

进了家门,客厅里的两个大水族箱的打氧机正喷着泡泡,左边的一群地图鱼和右边的银龙们见我走近,都呼啦一下子游到水面儿上,龇牙咧嘴的。

我养的这两缸宝贝都是凶猛的食肉观赏鱼,天天得喂活鱼苗。我从另一个小缸里捞了点鱼仔,一扔进去就被它们喀嘣了。瞅这架势,闵娜这小丫头片子指定又好几天忘喂了。

我这女朋友没别的毛病,就是有点迷糊,啥事儿说完就忘。不过这也得算优点,我们俩处了好几年了,吵架生气啥的倒是没有超过一天的。我平时瞒报点奖金校对费之类的,也屡次得手。要说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我明明爱抽红塔山,可她只拨给我红山茶的钱,我能不存钱私房钱吗我?

我叼了根烟,翘着二郎腿看电视。虽然下午三点多没啥好节目,可我还是激动够戗。好几年没看电视了,看广告都觉得新鲜。

闵娜这丫头也真是的,咋设的台啊,乱七八糟的。我拿着遥控器一顿狂调,还特意用纸笔做记号,折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整利索了——这多好啊,一至十是凤凰卫视和TVB等港台频道,接着是央视,然后是南方卫视及全国各个卫视频道,清楚明了、有规有矩。

等她回来看到了,指定得先讥讽我几句,无非就是什么死处女座刻板教条啥的,但随后又会夸赞说这样真好耶。死女人,我没研究过星座,但我知道她肯定是大熊座的,成天就知道熊我。

正看到一电视直销的丰胸广告时,门铃响了。我赶紧换到央视教育,一脸严肃道貌岸然地去开门。

隔着防盗门,小林子就叫道:“老周!谁他妈让你混进自由撰稿人的队伍里来抢饭吃的?开门!我先阉了你再说。”

胡学范拎了好几个塑料袋,蒋大彪像便秘似的憋得脸通红,抱着一箱啤酒直叫唤:“靠,你干啥呢?这俩犊子欺负我,净整沉的让我抬,赶紧的,胳膊都快折了!”

我嬉皮笑脸地说:“哎呀,你看来就来呗,还送礼,这多不好意思啊。”

胡学范说:“送啥礼啊,在楼下小店儿赊的,记的你的名,回头你别忘把钱给送过去啊!”

我大怒:“操,别进来了!”

这几个家伙还算是有情有义,带了我最喜欢吃的牛肉和鸡。

蒋大彪用后槽牙启开一瓶盖,噗的吐到地上,说:“整别的都没用,先走一瓶!自己喝自己的啊。”

小林子说:“啥就走一瓶啊,就你这喝法儿一会还咋赢钱啊?”

胡学范说:“就是,老周今天辞职了,肯定有钱,好心好意地让哥儿几个过来拿,咱可不能辜负他啊。”

我狞笑道:“看到厨房那把菜刀没?今儿谁赢我我剁谁。我现在可是无业游民了,一毛钱得当一块使,知道不?就这么定啊,一会上战场你们该多少是多少,我五十当一百啊。”

他们几个破口大骂,说我白日做梦。

蒋大彪说:“说正经的,你为啥辞职了?找到新东家了?”

我说:“没有,就是干够了,疲惫麻木了,想歇歇。”

胡学范说:“放松放松也行,你家小闵啥态度?”

我说:“还没跟她说呢,前几次辞不掉,她都知道,这次我打算给她个惊喜。”

小林子说:“靠,头一回听说用辞职给人家惊喜的!你他妈的也是,走前告诉我一声啊!我那压了好几个稿子卖不掉,你临秋末晚了,趁有点权利也给我在你们杂志上发两篇啊。”接着他又指着我的脸,冲蒋大彪说:“你说这畜生多不是人,还实在兄弟呢,他在那干四年多,就从没发过我的稿子!他们稿费千字两百呢,有钱宁可让别人挣也不让我挣。”

我说:“靠,你写那玩意要是行,我还能不给你发?三十好几的人了,还写校园稿呢,装纯真你也装真实点啊,女主角才读初一就在微积分课上发彩信了,你丫那是天才大款班啊?”

小林子叫林曙光,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业务。自打前年起学会上网,就老爱泡文学论坛。最开始只是灌灌水,偶尔抒发点小情小感啥的,后来也不怎么死耗子碰上瞎猫了,他在某论坛的“菁菁校园”版写的一篇随笔千字小文儿,被广西一家校园杂志的编辑看到,复制下来就给发表了。后来人家给邮了本样刊,发了三十八块钱稿费,并鼓励他说:小林同学,望你再接再厉。尽管我们都耻笑他被那个傻编辑以中学生的水平衡量了一把,可他还是把这当做了自己迈上文学殿堂的处女之作。

再后来他干脆就以自由撰稿人自居,每天一下班就在家研究写作,主攻校园杂志。以他看来,校园杂志对稿子的要求比较低,容易上手。其实每个小学毕业、学过语文的人,都具备写作的能力,二月河就是个例子。所以小林子转向各平媒论坛之后,跟一帮半道出家的写手们混久了,竟也摸到了些门路,发了些小稿。他老想上我们刊,可我的确没帮过他。他那种稿子要是真发我们杂志上了,总编非得一天K我八遍不可。

我的酒量实在有限,眼瞅这仨歹徒明显有灌多我的意思,我立刻宣布转换战场。麻将刚摆上,还没开牌呢,就听见哗啦哗啦的开锁声,闵娜回来了。刚才还穷凶极恶的几个家伙立马换了副面孔,一个个危襟正坐表情严肃,整的好像开四方会谈研究核武问题似的。

闵娜一进门,就微皱了下眉头,餐桌那边是鸡骨遍野,酒瓶横尸,烟头满哪都是,我这脊梁骨有点冒汗。但这丫头还算给我面子,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既而又疑惑地问我:“哎,蛙蛙啊,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啊?”

蒋大彪他们先是一愣,接着面目扭曲地憋笑。

我用眼神凶狠地警告了她,心里气得不行:告诉你多少遍了,外人面前别叫昵称,让这帮孙子看了笑话,以后我还怎么混啊?

闵娜这次没糊涂,吐了个舌头说:“你们玩哦,我进去画款啦。”

胡学范搭腔说:“娜娜,有时间帮我做几个印花啊!”

这厮和闵娜都是做服装设计的,听闵娜说他们公司还是个挺有名气的香港品牌。可我上个月让他给我整张打折卡,到现在这鸟人也没给我拿来。

闵娜进了房间,蒋大彪咧着大嘴就狂笑了起来,边拍桌子边损我:“蛙蛙?哈哈哈,你们俩真有创意啊,是不是你丫做那个的时候喜欢蛤蟆式啊?”

我抄起一空酒瓶朝他比画,叫道:“蒋虎三儿!你再的瑟我削你个生活不能自理!”

蒋大彪跟我来劲:“靠,来啊,我反削你个不能勃起!”

小林子说:“斗个屁啊,还玩不玩?”

我怒喝道:“北风!”

还不到凌晨两点,战斗就结束了。

蒋大彪死不要脸地说他那狗爪子是仙人掌,想要啥牌就抓啥牌;小林子做慈祥状抚摸着我的脑袋,说他最喜欢我这样的专业炮兵,非清一色不放炮;就连胡学范也唰唰地数钱,说五十只白切鸡都赚回来了,爽就一个字,他必须多说几次。我也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点儿背到家了,三宰一,刚发的工资一分没剩,还欠了蒋大彪两百块。这下可好,我像被拔了毛的小鸟——青皮耷拉膀子了。

送走了几个瘟神,我回到卧房时,闵娜正在电脑上画图。我见她脸上隐约笼罩着一层杀气,不禁打了个哆嗦。于是暗提了一口气,施展黄花鱼微步,溜边儿而过,同时将脸蛋子运起金钟罩铁布衫,用以提防无线鼠标、水杯等暗器砸来。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严肃地抛来一句:“终于玩完了呀?”

我自知理亏,赶紧扮谄媚状,跑过去给人家按肩膀捶大腿,并柔情似水地说:“哇,媳妇这几个款式真漂亮呀!”

闵娜哼了一声,说:“虚伪。这次又输了多少钱啊?”

我问东答西地说:“客厅我负责收拾啦!您放心,您放心!”

闵娜眉毛一立,像鞭打囚犯似的,叫道:“说!输多少!”

我两腿一软,哼哼道:“4000多……”

闵娜像被点了穴似的,眼睛瞪得都快比眼镜大了,木木地说:“你,哪来的钱?”

我嘿嘿一笑,说:“媳妇,你别怕,我没干坏事儿,警察叔叔不会来抓我的。我辞职啦!”

闵娜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儿,说:“啊?总编怎么肯放你了啊?”

我说:“可能是他也想通了呗,见我早就身在曹营心在外了,留我也没啥意思,就放咯。”

要说这小丫头不但喜欢犯糊涂,而且还有点没心没肺呢,听我这么一说,居然高兴起来:“真好耶,终于不用整天半夜三更地回家啦!”

我见缝插针地说:“是啊是啊,以后你也不用害怕自己去厕所嘘嘘啦,我全程奉陪!”

闵娜像个捡到一奶酪的小老鼠似的,吱吱地笑了几声,说:“恩,不错不错。你可以在家休息几天,然后找个轻松点的工作,业余时间也多陪陪我。”

我猛点头,暗暗舒了几口气。

突然,她又横眉立目地叫道:“一个月工资全输了?你想死啊!”

3

我为这糟糕的手气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先是服侍着闵娜沐浴更衣,安顿人家躺进被窝,又一只手端着格林童话给她讲故事,另一只手给她揉肚皮。闵娜有便秘的毛病,总是肚子疼,从小被她妈惯了个毛病,就是得揉肚皮才能入睡。以前我总是晚归,都是她自己揉,成天跟我抱怨。这次逮住一有罪的劳工,自然没给我任何抵赖的机会。讲了五六个故事,嗓子干了胳膊也酸了,这位爷才睡了过去。

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可我还是睡不着。平时都习惯了,夜越深我就越精神。于是开了电脑,习惯性地登陆到杂志社的网站论坛。读者反馈版又有人在灌水,这帮没记性的,说了多少回了,还专门开了灌水区,就是不听!我毫不留情地都删了帖,然后还像个纠察队员似的,在其它版发现了几个发广告的,照老规矩,封ID。转了一圈儿,忽然又在一帖子里看见有人在议论色情话题。我刚想发帖警告,按键盘的手却停住了。

“你在干啥呢?不是已经辞职了吗?”问了自己两声之后,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暗骂道:“靠,你他妈闲的啊?看你就是一杨白劳的命!终于知道贱人是怎么炼成的了!”

于是我忿忿地关了网页,随手登陆了QQ。隐身上线,这是我多年来的习惯。延迟了几秒后,突然滴滴滴咳咳咳一顿乱响。咳嗽的都是在请求通过验证,每个信息都注明了“投稿,请加”;滴滴的就多了去了,我加了五六个编辑群,十几个写手群,还有几个作者在询问稿子过审情况。一看这些,我这头又嗡地大了,赶紧关掉。

在网页收藏夹里扫荡了一遍,发现存的不是文学网站就是媒体约稿论坛,真是一点活路都没了。

哎?我在程序里发现了联众游戏,嘿嘿,总算是有点娱乐性的了。

泡了杯雀巢原味咖啡,我一头扎进了麻将游戏里。

网络游戏真他娘的好啊,输了也不心疼。不过我的手气似乎在虚拟世界得以复原了,居然把把自摸,最少都在十六番以上,不到两圈儿就赢了好几百分儿!我这个心疼啊,要是能换成钱多好……

我这人其实啥都好,就是自制力比较薄弱,尤其在玩上。这一打,就整到了大天亮。闵娜的手机闹钟嗷地一响时,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跑过去把它按掉,一看居然都八点了。还好这是第一遍闹,她皱了下眉,翻了个身,没啥动静。

一般她都把闹钟设三次,八点十五和八点半还得再闹一遍,第三遍才能醒。这丫头把整个床都占了,摆了个“才”字形,搞得我都没地方躺。这可不妙啊,一会她醒了见我玩了一宿,不把我踢残才怪!想到这里,我心生一计,先把她的后两遍闹钟都取消了,然后跑进了厨房。

虽然已经多年没玩儿过锅了,还煎俩鸡蛋这种小活儿还是难不倒我的。找蛋,洗锅,持铲,开阀门,点火,放油,一气呵成!靠,油放多了……小半瓶整进去了。并且油已经烧得有点热了,总不能再倒回塑料瓶里,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就倒洗手池里吧!也就浪费这一次。

谁知道开始煎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鸡蛋这道菜是很难的——不是盐多了就是底儿糊了,再不就是煎得不够圆,看来网上那些好看的单面煎蛋图片都是电脑处理过的。

折腾了半天,丢弃了五个失败品,我的两个单面煎蛋总算完成了。但是还是有点不够圆,我又用瑞士军刀上的小剪子仔细地剪了半天,总算是圆了。

我这才跑进房间,叫闵娜起床。她一睁眼,迷迷糊糊地说:“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我说:“快起床,八点四十了!”

她扑棱一下跳了起来,叫道:“啊?闹钟怎么没响啊?”边说边腾腾腾地跑去洗脸。

我以标准的waiter笑容侍立洗手池旁,闵娜边吐着牙膏泡泡边嘟囔:“你怎么起这么早啊?好奇怪哦!”

我含笑不答,等她洗完了,就一把将她拉到了饭厅。

我指着桌上的牛奶煎蛋,学着长今的样子行了个礼,说道:“小的准备了早餐,请媳妇大人享用吧。”

闵娜狐疑地哦了一声,斜了眼看着我说:“太阳是不会从西边出来的哟!你怎么会凭白无故地做早餐给我呢?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儿了?”顿了一下,她忽然严肃地叫道:“好呀,是不是昨天虚报了?到底输多少?!”

我大怒,说:“你这人咋这样呢?平时都是你给我做,我现在有时间了,特意起了个大早,想报答报答,表示表示,你咋能以你的小鸡之肠度我大象之腹呢?”

闵娜说:“没有啊,我……”

我抢断道:“太伤心了!不给你吃了,我一片好意,就这么被你辜负,喂狗吧喂狗吧!”

闵娜说:“不是啊,我……”

我端起盘子,再次抢断:“狗呢狗呢?哦,咱家没狗。好,我给楼下小黄吃去!”

她这下急了,一把抢了过来,笑嘻嘻地说:“好蛙蛙,我才不让小黄吃呢,喂我吧!” 说着,她夹起一个狠咬了一口,边吃还边说:“好好吃耶!好圆哦!”

我不无得意地说:“那是啊,正宗的周氏无敌太极煎蛋。”

为了吃我的早餐,闵娜九点十分才出门,八成得迟到了。

尽管如此,她临走前还是满脸幸福地说:“真好呀,吃了勤劳的小青蛙做的早餐,今天一定很有活力哦!”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有活力,但我猜她的肚子今天可能会比较活跃。因为我那把瑞士军刀的小剪子,还剪过许多鸡蛋以外的东西……

闵娜走后,我睡了个昏天黑地,到下午四点多才醒过来,饿醒的。我跌跌撞撞地拐到厨房找吃的,可冰箱里除了几瓶橄榄菜以外啥都没有。估计这小妞最近又在周期性减肥,以前我加班时晚饭都在外头吃快餐,她则一般不吃晚饭,况且就她那饥饿疗法,家里能有吃的才怪。我也懒得下楼了,灌了几口开水,继续杀进游戏世界。

都说三十年河东,再三十年才河西,可才隔了几个小时啊,我就他妈的河西了——昨天赢的几百分眨眼儿就没了。靠,就我这倔脾气!就不信了,今儿就是把电脑玩冒烟儿了,我也得赢回来!沉寂了好几把之后,我终于抓到了一手好牌。可就在刚上听的时候,外门喀嚓一声响,闵娜下班回来了。我就犹豫了一轮牌的工夫,她已经推门而入。

闵娜一进门,就咳嗽了几声,一边用手扇着,一边骂道:“你可真行啊!玩上瘾了是不?你看这满屋子的烟,都看不见人了!”说着,拽着我脖领子就往外拖。

我叫道:“等下啊等下,就要糊了啊!”

闵娜说:“我看你要糊了!你怎么不把房子烧着啊?”

看来她今天没拉肚子,力气大得很。

她像拖条死狗似的,把我拽到了客厅的大镜子前,指点着我的鼻子训斥道:“你看看你,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似的,脸也不洗,你跟那些在网吧打游戏的无业游民有什么区别啊!”

我耍赖,假装严肃地说:“不许你鄙视我们无业者!”

闵娜气鼓鼓地说:“那你就天天在家玩吧,觉也不用睡了,饭也不用吃了!”

一说到吃饭,我还真觉得这两条腿有点发软。

于是我瘪着嘴巴,装做十分可怜的样子说:“媳妇,我饿……呜呜呜。”

这招十分有效,每次我一装可怜,闵娜再强硬都会软下来。她说她最看不得我这个样子,仿佛一饱受灾难折磨的孤儿似的,让人难受死了。听她这么说,我立刻迅速地掌握了这一绝技,并且在实践中反复拿捏表情尺度,不求感人,但求凄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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