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杨小末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教室里我的座位上，拖着下巴望着挂在有些发黄的天花板上散着黄晕的白织灯泡，思考如何能再提高一些英语成绩，也不至于一年后连个市里的高中也考不上。
她就那样突然站到我面前，挡住了灯泡发出的光线，也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托着脑袋向后靠去，和她拉开些距离，仰头看着她。
她显得有些局促，侧着身体，不停的搓着双手，也不看我，只不时瞄我一眼，我也不急，就那么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良久，像是下定决心般，她微微点了下头，低头望着我道：“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此时离晚修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尊从她的意愿跟她来到学校教务楼旁边一个小土坡后面，那里有一小片竹子，旁边有一石桌和四个石凳。我率先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天色已有些朦胧，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有些陌生，我跟她不算熟，两年同班同学而已，没怎么说过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两个月没来上课，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并且找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就跟她出来了。我就这么看着她越来越模糊的脸，胡乱想着。
“很抱歉这个时候把你叫出来，”她的声音的确充满歉意，“你知道我已经退学了，我的意思是以后可能也不会再来了，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我摆摆手，打断她：“那个，我不知道你退学了，还有，为什么跟我告别？我是说班上还有其他同学。”我的意思很明确，我们不熟！
这个时候她却不再像刚才的局促，反而有些放肆的看着我，看得我有些不自然，我微微别过头，伸手撤下一片竹叶放在手里把玩着。可能觉得有些失礼，她尴尬的笑笑，将我身上的目光移向别处，却不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你就没有想要知道我为何退学离开？”
我把手里的竹叶撕成两半，叠在一起，又撕成两半，莫名地朝她点点头。
她很满意的笑了，转身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厚重的笔记本，放到石桌上推到我面前，这个给你，不过现在不能看，等下我离开了才能看，我把四半竹叶叼在嘴里，捧起笔记本。
她伸手摘下一片竹叶撕成两半，叠在一起又撕成两半，然后把四半竹叶叼在嘴里，瞪着眼睛看着我，我忙吐掉嘴里的竹叶，无奈道：“这个，没什么好处的！”她吐掉嘴里的竹叶，说：“我知道！”
她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然后睁开看着我，
说：“那天，天气很好，夕阳很红，很美。我爬到了村子对面的山顶，打算对着夕阳许愿。是，夕阳也是可以许愿的，大我五岁初中辍学在外面打工的堂姐说，在它最红最美的时候，对着它默念你喜欢的人的名字。我知道这很幼稚，但当时我很用心去做了。嗯，我有喜欢的人！当李俊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对着夕阳默念第369遍那个名字，堂姐说，至少要念500遍的，当时没有念完。”
我哈哈道：“那个名字是李俊吧？你看你们平时形影不离！”她明显一愣，摇摇头。接着说：
“李俊告诉我我爸死了，我当时肯定不信，还觉得他开这玩笑太过分，生气的推了他一把，因为我刚出门还看到我爸在屋前的空地上拾着一些瓦片，说要修补漏雨的屋顶。”
她突然停下来，虽然这时已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感觉的到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依惜可以看到眼睛里溢满的液体反射出教务楼透过来的微弱的光点，只是不知有没有流下去。我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我想说点安慰的话，却发现我压根不会关心人，话语卡在喉咙里硬是吐不出来。伸手又摘了一片竹叶叼在嘴里。
这次停顿大概过了两分钟，她接着说：“他是在补屋顶的时候摔下来的，摔倒屋里的地板上。我和李俊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抬了出来，我看到他躺在地上盖着灰色床单，身边有几潭干了的血迹，其中一潭流到了我的脚边，直到这一刻，我才相信，他是真的死了！当时我回头望着李俊，我拼了命的摇头，我多希望他跑过来摇醒我，然后对我说我做噩梦了，但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我不知道当时我跪了多久，直到李俊把我扶起来，这时围在周围的人已经没有了，李俊蹲下去帮我拍干净身上的泥土，看了眼仍蹲在那里望着尸体发呆，也不大哭，也不大闹，好像没了生气的女人，又回头看着我，用袖口给我擦着眼泪说：“今晚去我家！这边不用担心，你爸有你妈看着，你二叔马上赶来。”然后他拽着我向他家走去。”
这时我已听到她的小声抽泣，忙把嘴里的和手里的竹叶扔开，坐向旁边的石凳，离她更近了一些，她眼睛里泛着微弱光点的液体确实留了下来。我想伸手过去帮他抹掉，却总是抬不起来，双手如被束缚住一般。见我注视着她，她忙别过头去，伸手抹了一下脸，回头充满歉意的朝我笑笑，我摇摇头。
“李俊第一次把我的手握得那么紧，直到进了他家院子才松开来。”
她从石凳上站起来，双手握在一起，朝教务楼后面的操场走去，我抱着笔记本轻轻跟在她后面。
边走边又说道，“那段时间他对我寸步不离，也不上课了，连睡觉也缩在我旁边的地板上，白天他把我带到我家，去看看爸爸的棺木，看看那个女人，晚上又拉着我回到他家去，我哭时，他就在旁边安静的待着，等我哭完，再拿来毛巾把我哭花的脸擦干净。吃饭也是，我不动，他也决不去吃上一口，他爸妈也拿他没办法，总是心疼的看着我们两个摇头。如果那段时间没有他呀，我可能就缩在那个角落里哭死或者饿死了！”
她沿着操场的跑到慢慢走着，我就紧跟在她后面一米左右，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单薄，隐隐心生爱怜起来。
“喂，我说！”我叫住她，“你说你要离开了，是要去那里吗？”她回过头来望着我：“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我等下再告诉你？”我看了看手表，离晚修不到一刻钟了，冲她笑道：“晚修老勇不在，没事的，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她超我感激的点点头，又回过头去，慢悠悠的走着。她接着说：
“我爸死后的一个星期就葬了，很少这么快的，李俊说，是怕我妈天天看着想不开。那个女人怎么会想不开呢，是想不开跟错了人？想不开从此要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的人？”
“等等！”我欲发觉得眼前这个没怎么注意过的女孩此时正让我骄傲的心变得颤抖起来，这种事情她怎么可以说的这么平淡。我叫住了她，“什么叫没有血缘关系，那你妈呢，我是说把你生下来的人？”我的声音有些急切。
她征了一下，继续往前走去，没有回头，说道：
我妈就是把我生下来就死了，好像我一出生，她在这个世界的任务就完成了，连照片也没留一张。不过，奶奶还清醒的时候常说，我长的跟她像极了，奶奶脑子开始不好使的时候，常把我认成她。有时候啊，我就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拿着一块镜子，望着里面的人喊妈，然后我答应着，镜子里的人也答应着。
你说，我那时候是不是很傻呀？怎么会做那么幼稚的事情。我妈死后，我爸扔下刚出生的我和奶奶就离开了，一走就是五年。
那天，我在河边看着李俊和一群光屁股的小男孩捉鱼，奶奶火急火燎过来抱起我就往家里赶，声音颤抖冲我喊着：“末儿，你爸回来了！你爸回来了！”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把糖果，“你爸给你买的。”奶奶抱着我一路小跑到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爸，他旁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冲着我笑，手里拿着一把糖果递给我。虽然一直以来，我都不喜欢那个女人，但我承认，她对我很好，对我爸也很好。
我爸死后，那个女人就没怎么说过话了，好像突然就是去语言的能力了，说她是伤心难过，但她又不哭，依旧每天忙里忙外，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过。她肯定都憋在心里呢！
这时我们已经沿着操场走了不知多少圈了，晚修玲响起，原本操场上零散的几个人全部奔向教室，空寂的操场上只剩下我和杨小末。她看了看教学楼，又看了看我道：“不去真的没关系吗？”我摇摇头！她微笑道：“谢谢你，陆晓！”
我们在操场中间的草地上面对着坐下来，她裹自己的衣服，接着说：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能接着上学了，每天跟着那个女人从早忙到晚，李俊说，你还是继续上学吧，李俊爸妈说，你继续上学吧，我们可以帮你一些，竟然连那个女人也说，你继续上学吧！这个家，我一个人抗得下来！我跟他们说，我早就不想上学了，这下正好。”
“我请求堂姐带我一起出去，她说外面很苦，我说我不怕，她说外面很危险，我说我不怕，就这么说服了她，又说服了那个女人，却怎么也说服不了李俊，后来我干脆就不打算说服李俊了，他管不了我的！”
她突然站起来，我也忙跟着站起来，她却一把抱住了我，头埋在我肩膀上哭得一塌糊涂！
从那以后，我没再见过杨小末，从那本日记里我终于知道她对着夕阳默念的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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